成年人能從孩子的語言中學到什麼

小引：我和讨论C.Planitia讨论的缘起是，我在先前发表的一篇拙文（拙文链接在下面）中说，犬子4岁时回应他妹妹指控他用门挤了的手时做出的自我辩护 “我开门，她关门，这说明不是我挤了她的手”，这一辩护呈现了货真价实的科学思维和科研实践，足以让全世界顶尖的、诺贝尔奖得主级别的科学家必须承认这4岁的孩子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科学家。

拙文发表之后，C.Planitia留言回复，激发了我一系列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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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lanitia回复津轻海峡

您關於您的兒子的小故事很可愛，可以想像他一本正經的樣子 :) 我也是在相似的環境中成長，因此可以體會到您描述的經歷。

我很好奇，您在日常生活中對对语言现象，比如對您的孩子們的表達方式中的細節也是如此認真嗎？

津轻海峡回复C.Planitia

我要是说我一直如此认真，那一定是撒谎。因为假如一直如此认真，我也就成了一个大学者了。

只是因为学过一点普通语言学、语用学、还有传播学，脑子里多一根筋，我就对孩子和大人的语言运用多了一个心眼，就得以注意到很多其他人视而不见的现象，或可以对其他人只是仅仅觉得好玩的现象拿出我自以为比较好的解释来。

还以我儿子4岁的时候发表的长达将近三秒钟的伟大申辩为例。这个例子我先前在批评维舟行文糊涂或糊弄的时候已经用过。那时是着眼于犬子的科学思维。眼下这篇拙文一鸡两吃，再使用这个例子则是着眼于犬子4岁时就俨然是个合格的辩护律师了。

我相信全世界最好的科学家会都会欣然承认犬子4岁时已经可以胜任科学研究，全世界最好的辩护律师则会欣然承认他的自辩属于最有力、最有效的辩护，比美国最高法院诸位大法官或比在最高法院参与当庭辩论的最优秀的学者 / 律师都一点也不差。

我想我可以相当安全地猜想，看到听到犬子当初发表自辩发言时一般的人会感觉好玩，但他们大都想不到如此重大、有趣、非常富有反讽意味的科学或修辞学问题。

此处的反讽是指，觉得犬子的发言很好笑、很好玩的成年人大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大概一辈子都没学会、或玩不转犬子的这种非常有力的思维和言说方式，真正好笑好玩的人其实是他们自己。

天知道以上所言绝无夸张。我自己在当年在豆瓣、现在在Matters这里进行的科学试验也清楚地显示，太多的人、包括那些明显地自以为自己非常聪明的人都玩不转科学思维或逻辑思维，说话行文说理无能（impotent），漏洞百出，不堪一击。但那些人还偏偏喜欢抖机灵，结果是一开口、一动笔就是丢人现眼，但他们还傻傻地抖机灵抖得欢。

这方面有趣的原始记录见《钱锺书与文言文的问题再思考》以及《海子批评的批评——另类的文学写作》以及其下的回复评论。

关于我所观察到的孩子的语言学习、孩子的表达方式的细节，我还可以提供几个好玩的例子。

比如，犬子在大约两岁的时候，我给他读中文的画本（那时他是绝对的母语者，只会母语汉语）。有一天，我翻开一本画本，上面是一个人坐在一驾马车上扬鞭，拉车的马正要奋力拉车。我还没读，犬子就抢先一步大声说：“开马”。

听他这么一说，吓了我一跳，因为他显然是已经娴熟于基本的中文词汇和语法，对动词 “开“ 和名字 “车”、”马“ 的意思了然于胸，他先前听说并记住了 “开车” 的说法及其语法结构，于是就以他强大的逻辑思维自创出 ”开马“ 的说法。也就是说，两岁的孩子的学习能力是惊人的。（其实，严格的科学说法应当是，孩子还没出娘胎就有了惊人的学习能力。）

就惊人的学习能力而言，犬子的妹妹也不遑多让。也是在她大约两岁的时候，有一天我给她读儿童画本，翻开一页，是一群母鸡。小姑娘冲口而出道：“这是乌鸦啊。” 她这话也是把我吓了一跳。

显然，先前大人带她到户外玩耍时看到了乌鸦跟她说这是乌鸦，于是，她就开始运用她与生俱来的强大的抽象和归纳能力，建立起了禽类的概念，再见到母鸡形象时她便立即可以确定是禽类——她那时说的乌鸦其实意思是禽类。

以上所列举的都是犬子与小女咿呀学语时他们给我这个当爹爹的教育。随着他们的年龄增长，他们的强大语言能力（阅读理解力、书面表达力）不断让我吃惊，吓我N跳，让我这个自己为聪明得要死、喜好自以为是的人不得不叹服，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里的一个例子是，小女大约9岁时应我们的老邻居的孩子邀请，独身一人到欧洲去见她的老朋友，跟她们全家一起在欧洲旅游。她当时写的一篇记录跨大西洋旅行的日记如下：

Dear journal,
亲爱的日记,

When I was on the plane it was very nerve racking. Sometime near the end of the flight I had a very bad nose bleeding. It covered my hands and face with blood. It took about six tissues to cover the bleed. Then the flight attendant made me an ice pack. The pack did the trick. 

在飞机上真是吓死人了。在飞行即将结束的时候，我鼻子大出血，弄得我手上脸上到处都是，用了6张纸巾才把血捂住。后来，机上服务员给了我一个冰袋。那个冰袋起了作用。

After five minutes I drank a whole bottle of water to avoid another nosebleed. Shortly after that we ate breakfast. Guess what the breakfast was? Salty salami, salty ham, salty butter, salty pickles, salty cream and salty bread. I didn't finish the whole breakfast because I thought I was going to get something called Saltaria.

五分钟之后，我喝了一整瓶的水以避免再次鼻子出血。不久之后，我们就吃早餐。猜猜早餐都是什么？咸香肠，咸火腿，咸黄油，咸酸菜，咸奶油，咸面包。早餐我没全吃下去，因为我想我会染上什么咸腹泻。

After an hour the plane landed and I had to get off the plane. A different flight attendant took me off the plane and into the Austrian airport. I was able to cut everyone in line for Passport, Luggage, and the place where you get picked up. When I got to A and L's house, I gave them their presents.  

大约1小时后飞机着陆，我必须下飞机了。另外一个机上服务员领我下了飞机，进入奥地利机场。别人都要排队，我可以不排，直接去了验护照和领行李那边，那边有人接机。我到了A和L家，把礼物给了她们。

After about an hour I got very very homesick. I cried for about ten minutes and XXX let me call mom and dad. When the call finished, XXX told me I should take a nap. (Fini)

大约1个小时之后，我变得非常想家。我哭了大约10分钟，XXX就让我给妈妈和爹爹打了电话。电话打完了，XXX跟我说我该小睡一会儿（完）

这是9岁的小女写的日记，不但让爹爹吃惊，也让她的文学博士堂姐以及我们的老邻居吃惊。小姑娘的叙事口吻（tone，voice）、她对自己、对自己所处的环境的深刻观察和精准描述，她对句子的操控，对辞藻的玩弄，她的冷静和幽默足以让成年人专业写手也不得不叹服。

这个并非什么天才的小姑娘的文字显示，9岁小孩子的知识、智商、情商跟成年人相比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一点也不亚于众多自命不凡、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成年人；太多的成年人居高临下看小孩子其实是很可笑，可笑不自量。

顺便说一句，以上所言还都是纸上谈兵，也就是我这个当爹爹的从纯粹学术的、文本的角度来观察孩子的语言学习及其运用。在实际生活中，在语言的实用中，我这个自以为对语言的运用非常内行的人根本就不是孩子的对手。

我太太如此形容我跟女儿的屡次语言过招：“你跟她争每次都是这样，一开始都是自以为有理有据，振振有词，气势汹汹，但到了最后还是要乖乖地或不情愿地听她的。”

确实是这样。我自己也不知道跟女儿屡次过招怎么会大都以败阵告终，她在跟我的争论中面对有备而来的我都是怎么扭转局面的。我自恃、自诩记忆力很好、逻辑思辨能力也强，嘴巴也足够快，怎么就这么容易给她制服、不得不服？

分析研究以及解答这样的问题需要录音机和摄影机的协助。但截至目前，我还没有动用过录音机和摄影机。因此，我的相关研究还是业余的，不是那么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