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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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詩中的雲與日本人的詩歌趣味

春天的中午时分

華文世界在翻譯日本古典詩歌的時候幾乎總是把那些詩歌翻譯得駢四儷六或翻譯成中國古詩的模樣。日本文人一度多能寫漢詩,這一歷史事實更使許多沒有學過日語的華人錯以為日本古典詩歌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個分支。其實這是大錯特錯的認知。但華文世界的許多日本古典詩歌翻譯還在大力販賣這種錯誤的認知,严重誤導讀者。本文將用盡力簡單的例子來展示說明日本古典詩與中國古典詩歌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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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这个话题是在2020年春季的一天,中午时分。当时天空晴朗,空气凉爽。

当时和太太在街道上散步,阵风不时吹来,卷起一阵阵粉色的樱花雪。道路两边的双樱(八重樱)盛开期刚刚过去,加上有足够大的风,这种樱花雪的气势得以形成。

可惜,是手机摄影难以捕捉的气势。

天空中涌起大块的云,不断变化的云。

一路走,一路看云,不禁想到云在中国诗歌当中常常客串的角色——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李白);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杜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完美的流水对);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贺)。

日本古诗里对云有些什么说法呐?一想到这问题,云也无心看了,只想赶紧回家。

回到家,赶紧查看日本最古老的诗歌集《万叶集》的一本鉴赏书,看到其中有这样一首提到云的和歌(有31个音节的传统日本诗歌,见注1):

天の海に 雲の波立ち 月の船 星の林に 漕ぎ隠る見ゆ

(尽力紧贴原文的直译:在海洋般的天空中,云翻起波浪,月亮像是船划进密密丛丛的群星中消隐不见。大意:天空中涌起大片大片的云,月亮在星空中漂移,隐去,犹如船只在海上消隐在波涛之中。)

这是一首著名的和歌,出现在《万叶集》第七卷的开头,一般认为作者是著名的歌人柿本人麻吕(kakinomoto no hitomaro,约660-710)。

这首诗本身很有趣,但评论家八木毅的简短评论更是有趣:

从诗风推理,此诗多被认为是人麻吕之作。偏重形式,格调拘谨,给人一种仅是罗列材料的强烈感觉。在创作和发表的当时,或许以其汉诗式的修辞令人耳目一新而受称许。但这种强调知性的写法走得过头,远离了切实的实感。作者对描写对象的这种刻意修饰令读者不能感到生的跃动。

这位评论家真够犀利、大胆,对具有诗圣般地位的柿本人麻吕居然也不假辞色,毫不客气,其评论言简意赅地展示了日本人的诗歌审美趣味跟中国人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是太多的中国人甚至是太多的中国专业文学翻译所不知道甚至是不在乎的。

太多的中国人、太多的中国翻译不知道日本人或许会对他们心目中的诗歌优美不以为然;他们也对日本人的不以为然不在乎,因为他们只是自以为是,只是在乎、重视自己心目中的诗歌优美。

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翻译的日本传统诗歌(如和歌、俳句)总是以败笔居多,或败笔占绝大多数。相对而言,西方人翻译的日本诗歌似乎更能保留原文的种种妙处,因为西译相对比较尊重日文原文的表达方式。

很不幸的是,中译者总是喜欢自以为是,喜欢以自己心目中的诗歌之美来取代日本诗歌原文的那种简单质朴之美。换句话说,中国的译者总是以为日本诗歌的诗味太淡,所以需要他们来给原文增色添彩,添油加醋再加五香粉八角大料十三香。

以日本俳谐诗人松尾芭蕉的一首如今传遍全世界的著名俳句(日本特有的短诗,见注2)为例:

古池や 蛙飞びこむ 水の音

本来尽力紧贴原文的翻译就足够有诗意:

古池塘呀,青蛙跳入,水声响。

但有人觉得必须翻译成中国诗歌的模样才够美,比如说,要翻译成以下这样(我的戏仿性翻译):

悠悠古池塘
孑然在路旁
青蛙跃入水
砰然发清响

对懂日文的人来说,这种将中国诗歌的形式硬套在日本诗歌上的样子堪称俗不可耐,非常难看。但中国人上百年来走的就是这种非常难看的日本诗歌翻译之路,至今许多人依然在走,而且走得乐此不疲。

相比之下,英语世界的翻译就好多了,例如以下五种翻译(来自https://beechwoodreview.com/2015/03/frog-pond-basho/):

The old pond, 
A frog jumps in: 
Plop! ——Alan Watts

old pond 
a frog jumps into 
the sound of water ——Jane Reichhold

The old pond 
A frog jumped in, 
Kerplunk! ——Allen Ginsberg

Old pond — frogs jumped in — sound of water.—— Lafcadio Hearn(小泉八云)

Breaking the silence 
Of an ancient pond, 
A frog jumped into water — 
A deep resonance.——Nobuyuki Yuasa

在上面陈列的这些英译各有特色,但最明显的特色是译者竭力紧贴原文,令读者通过翻译也可以大致窥见原文之美,原文之妙。瓦茨和诗人金斯堡的翻译似乎是最大胆,分别直接用象声词(plop/噗啦,Kerplunk/扑通/扑棱)来翻译原文的“水の音/水声”。

假如说上面列出的五种翻译哪一种相对不太好,大概可以说是最后一种。最后一种来自日本人的翻译,明显是翻译得最用力,结果是最用力反倒吃力不讨好,因为这样的用力翻译毁坏了原文的那种可爱的古朴。

本文开头是说云,说着说着说到了泥里(据信给松尾芭蕉灵感、使他写出这首青蛙跳池塘短诗的池塘是一个泥塘),实在是上天入地,云泥之别了。现在再返回云,返回柿本人麻吕。

《万叶集》中还有柿本人麻吕一首拿云说事的和歌:

足引きの 山川の瀬の 響るなべに 弓月が嶽に 雲立ち渡る (大意:伴随着山间瀑布的轰鸣,云在弓月山上涌起。)

先前对柿本人麻吕给与非常不客气的评价的评论家八木毅对这首和歌评价很高:

此和歌在人麻吕歌集中,被认为是人麻吕作品。无论如何,这首和歌展示了人麻吕的那种规模宏大,其宏大的大自然舒缓摇曳,气势逼人。这是音乐的世界。下句是视觉的领域, 上句则令人想起伊波里托夫-伊万诺夫(Ippolitov-Ivanov)的《高加索风景》组曲所呈现的峡谷中的流水。这首和歌的一大特征是将读者浸入其音乐的“摇曳”感中。作者特别说出“伴随着 /なべに”,令人想到作者走近瀑布听到更强烈的轰鸣的感觉。作者的位置的移动,即从听觉的世界扩大开去移动到视觉的世界,这一动态发展大概包含了作者创作这首和歌的内心历程。

这位八木毅先生可真是一个直截痛快的批评家,批评起来不假颜色,赞美起来不吝赞词,好阔爱。

伴随着山间瀑布的轰鸣,云在弓月山上涌起(图片来自日本《万葉散歩》网站)。

注(1):和歌是日本特有的一种诗歌体裁,总共有31个音节、分为五句、分别有5、7、5、7、7个音节。例如,【天の海に 雲の波立ち 月の船 星の林に 漕ぎ隠る見ゆ】这首和歌的读音是:amenomini / kumononamitachi / tsukinofune / hoshinohayashini / kogikakurumiyu。

注(2):俳句是和歌是日本特有的一种诗歌体裁,其实是和歌的前半或发端(所以俳句又名“发句”),总共有17个音节,分为为三句,分别有5、7、5个音节。例如,【古池や 蛙飞びこむ 水の音】这首俳句的读音是:furuikeya / kawazutobikomu / mizuno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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