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子游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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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人

菲利普·迪克的小说《The Golden Man》

作者:Philip K. Dick(菲利普·迪克)

译者:虫子游戈

多年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预见未来》,其中尼古拉斯·凯奇扮演的主角克里斯·约翰逊具有预测未来的能力。近日我才发现这部电影是根据菲利普·迪克的小说《The Golden Man》改编的,于是我找来看了一下,发现除了一些角色姓名和预测未来的能力之外,这篇相当精彩的小说和电影关联并不大。而我又没能在网上看到这篇小说的汉译版,于是决定自行翻译一下这篇已经进入公有领域的小说。我使用的原文来自 Wikisource。《The Golden Man》最早于 1954 年 4 月发表于《If》杂志(这里有个电子副本),发表时带有插画,作者是 Kelly Freas,也一并转载于文中。中文版全文约 2 万字,阅读大概需要 1 小时。

「这里一直都这么热吗?」推销员问。他询问的对象是便餐柜台边和靠墙那些破旧隔间里的所有人。他是一位笑容和蔼的肥胖中年男人,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装和浸湿汗水的白衬衫,领结松垂,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

「只有夏天这么热。」女服务员回答。

其他人都没有动静。其中一间隔间里,一对十几岁的男孩和女孩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对方。两位工人卷起袖子,露出黝黑多毛的胳膊,正在吃豆汤和面包卷。还有一位满面风霜的瘦弱农夫。一位身穿蓝哔叽西装和背心、戴着怀表的老商人。一位喝着咖啡的长着深暗老鼠脸的出租车司机。一位刚走进来放下包袱歇脚的疲惫女人。

推销员拿出一包香烟。他好奇地环视着这家脏乱的咖啡店,点燃一根烟,然后把自己的双臂放在柜台上,对身旁的男人说到:「这座城镇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人咕哝一声。「核桃溪。」

推销员喝了一会儿可乐,圆胖的手指间随意地夹着香烟。不久后,他把手伸进外套,取出一个皮钱包。他在卡片、纸片、零碎的笔记、票根、无尽的零碎物件和肮脏的碎屑中若有所思地翻看了好一阵,最后拿出了一张照片。

他微笑着看了看那张照片,然后开始咯咯出声,那是一种口水刮擦的低沉声音。「看这个。」他对身旁的男人说。

那人继续读自己的报纸。

「嘿,看这个。」推销员用手肘轻碰了他一下,然后把照片推给他。「你觉得这个咋样?」

那个男人恼怒地瞥了一眼那张照片。这是一张腰部以上的半身照,上面是一个裸女,大概三十五岁的样子,脸朝向一边,身体白又松弛,有八个乳房。

「见过这样的吗?」推销员咯咯笑起来,红色的小眼睛像在跳舞。他的脸上绽放出淫荡的笑容,又用手肘碰了碰那个男人。

「我之前看过的。」那个男人感到厌恶,又继续看报纸。

推销员注意到那个瘦削的老农夫正在看这张照片。他和善地将照片递给他。「你觉得咋样,老人家?相当不错,对吧?」

农夫郑重地审视着这张图片。他将它翻过来,仔细看了下背面的折痕,又再看了一眼正面,然后将其扔给推销员。照片从柜台上滑下来,翻转了几次,正面朝上地落在了地板上。

推销员将它捡起来,然后擦了擦。他小心地,近乎温柔地,将它放回自己的钱包。女服务员瞥了一眼,眼睛闪烁了一下。

「真他妈赞,」推销员眨巴着眼睛评论说,「你不这样觉得吗?」

女服务员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在丹佛附近见过很多这样的。一整个殖民地。」

「这就是在那儿拍的。丹佛 DCA 集中营1。」

「还有活的吗?」农夫问。

推销员发出刺耳的笑声。「你开玩笑哟?」他的手快速一挥。「已经没啦。」

其他人都在听。甚至隔间的高中生也不牵手了,而是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一脸着迷。

「看到过一个有意思的品种,在靠近圣地亚哥那里。」农夫说,「那是去年某个时候。有蝙蝠那样的翅膀。是皮肤,不是羽毛。皮肤和骨头翅膀。」

老鼠眼的出租车司机插嘴了:「那算啥。底特律有一个有两个脑袋的。我在展会上看过。」

「活的吗?」女服务员问。

「不是。他们已经把它安乐死了。」

「在社会学课上,」那个高中男生大声说,「我们看过它们很多品种的录像——来自南方的带翅膀的品种,在德国发现的大头品种,一种长着某种角的长相可怕的品种,像是只虫。还有……」

「最恼火的,」那位老商人说,「是英国的那些。它们躲在煤矿里面。他们直到去年才发现那些。」他摇了摇头。「四十年,在地下的煤矿里面,繁殖壮大。几乎有一百个了。那是战争时期一个躲进地下的种群的幸存者。」

「他们在瑞典也发现了一个新品种。」女服务员说,「我读到过。他们说能远程控制思想。它们只有几个。DCA 很快就赶到了那里。」

「那是新西兰种的一个变体。」一位工人说,「它能读取思想。」

「读取和控制是两回事。」商人说,「每当我听说这样的事情,我就很高兴有 DCA。」

「战争刚结束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品种,」农夫说,「在西伯利亚。有控制物体的能力——念动力。苏联 DCA 马上就逮住了它。没人再记得了。」

「我记得那个,」商人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是我听过的第一个狄蚨。当时我父亲把我叫到客厅,告诉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我们当时正在建房,就是 DCA 给每个人做检查,在他们手臂上盖章的那段时间。他举起自己因年老而扭曲的细瘦手腕。「我这里被盖了章,六十年前。」

「现在他们直接做产检。」女服务员说。她颤抖着。「这个月旧金山有一个。一年多来的头一个。他们还以为这周围已经没了。」

「数量一直在减少。」出租车司机说,「三藩2情况不算糟,不像一些地方,不像底特律。」

「他们在底特律一年还能抓到十到十五个。」那个高中男生说,「在那周围,仍然留着很多储备物资。虽然有机器人标识,但人们还是往里进。

「这是哪个品种?」推销员问,「他们在旧金山发现的那个。」

女服务员摆摆手。「普通种。没有脚趾的那种,弯着腰,大眼睛。」

「夜行种。」推销员说。

「它妈藏着它。他们说它三岁大。她让那个医生伪造了 DCA 凭证。那家人的老朋友。」

推销员喝完了自己的可乐。他百无聊赖地坐着玩香烟,听着由他引发的谈话产生的嗡嗡声。那个高中男生兴奋地倚向对面的女生,想用他储备的知识给她留个好印象。瘦削的农夫和商人凑在一起,追忆过去的日子,那是战争的最后几年,在第一个十年重建计划之前。出租车司机和两个工人正在交换各自经历的奇闻轶事。

推销员则吸引了女服务员的注意力。「我猜,」他若有所思地说,「三藩那个一定引起了不小轰动。这种事就发生在这么近的地方。」

「是啊。」女服务员低声道。

「湾区这一边没受到真正的影响。」推销员继续说,「你永远不会在那里抓到它们。」

「不会。」女服务员突然动起来。「这个地区没有。从来没有。」她收起柜台上的脏盘子,向后面走去。

「从没有?」推销员问,很惊讶。「湾区这一边从没有任何狄蚨?」

「没有。一个都没有。」她消失进入后厨,那里有一位身穿白色围裙、手腕上有纹身的油炸厨师站在他的炉子旁边。她的声音有点过大了,有点过于刺耳和做作。这声音让农夫突然停下说话,抬起头来。

寂静如幕布落下。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他们全都盯着自己的食物;氛围陡然紧张且不详。

「这附近一个也没有。」出租车司机说,声音嘹亮,但不是对某个具体的人说的。「从没有一个。」

「当然。」推销员语气和缓地同意道,「我只是……」

「你一定要把这点搞清楚。」一位工人说。

推销员眨了眨眼。「当然,老哥。当然。」他紧张地在口袋里摸索。一个 25 美分和一个 10 美分硬币叮当作响地掉在地上;他赶紧把它们捡了起来。「无意冒犯。」

一时间寂静无声。然后那个高中男生开口了,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没人在说话。「我听说了些事情。」他急切地开口,语气中满是郑重。「有人说他们在约翰逊农场附近看到了一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那些……」

闭嘴。」商人头也不回地说。

男生涨红了脸,瘫坐在座位上。他的声音在颤抖,然后消失了。他急忙向下看自己的双手,不高兴地吞了吞口水。

推销员把可乐钱给了女服务员。「哪条路去三藩最快?」他开口问。但女服务员已经背过身去。

柜台边的人都眼望着自己的食物。他们都没抬头。他们都在冰冷的寂静中进食。他们一脸的敌意和不友好,关注着自己的食物。

推销员提起自己那鼓胀的行李箱,推开纱门,步入炽热的阳光中。他走向停在几米外的自己那辆破旧的 1978 年别克车。一位身穿蓝衬衫的交警站在遮阳篷的阴影中,正与一位身穿黄色丝质连衣裙的年轻女子慵懒地交谈着;那件黄色丝质连衣裙已经汗湿了,紧贴在她苗条的身体上。

推销员在进入自己的汽车之前停了一会儿。他挥挥手,向那位警察打招呼。「话说,你很了解这个镇子吧?」

警察看了一眼推销员那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领结和汗渍斑斑的衬衫;还有非本州的车牌。「怎么了?」

「我在找约翰逊农场。」推销员说,「我来这里找他,和一个官司有关。」他走向那位警察,指间夹着一张白色小卡片。「我是他的律师……从纽约工会来的。你能告诉我怎么去那里吗?我已经好几年没来过这里了。」

纳特·约翰逊抬头凝视着正午的太阳,看到太阳正盛。他坐在门廊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四肢张开,发黄的牙齿间叼着一根烟斗;他身体柔韧,清瘦结实,穿着红格子衫和帆布牛仔裤;他有一双孔武有力的手;他那一头铁灰色的头发依然浓密,尽管他已经忙碌地生活了六十五年。

他正在看孩子们玩耍。琼在他面前一边跑一边笑,胸部在她汗湿的衣衫下起伏,一头黑发在她身后飘扬。她十六岁,眼睛明亮,双腿有力而笔直,苗条年轻的身体因两个马蹄铁的重量而微微前倾。在她身后是蹦蹦跳跳的戴夫,十四岁,皓齿黑发,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戴夫赶上了他姐,超过了她,抵达了远处的桩杆。他站在那里等着,两腿分开,双手放在臀部上,轻松地抓着自己的两个马蹄铁。琼喘着粗气向他冲去。

「来吧!」戴夫喊道,「你先投。我等着你。」

「那你能把它们撞远点吗?」

「那我可以把它们撞近点。」

琼丢下一个马蹄铁,然后用双手抓住另一个,眼睛注视着远处的桩杆。她弯下柔韧的身体,一条腿向后滑,脊背弓起。她闭上一只眼仔细地瞄准,然后熟练地掷出马蹄铁。叮当一声,马蹄铁命中了远处的桩杆,绕着它转了一圈,然后又弹飞了出去,滚到了一边,卷起一团尘土。

「还不错。」纳特·约翰逊坐在台阶上认可道,「不过太用力了,放松点。」当女孩闪闪发光的身体再次瞄准和投掷时,他在骄傲之中鼓起了胸膛。两个强大又英俊的孩子正在烈日下玩耍,马上就要长大成人了。

另外还有一个克里斯。

克里斯站在门廊旁,抱着双臂。他没去玩。他在看。在戴夫和琼开始玩时他就站在这里,他那张精致的脸上带着半专注半冷漠的表情,就像他的目光穿过了他们,望向了他们两人之后的远方,望向了田野、谷仓、河床和一排排雪松树之后的远方。

「来玩呀,克里斯!」琼呼喊着,她正与戴夫一起跨过田野去捡他们的马蹄铁。「你不想玩吗?」

不,克里斯不想玩。他从来不玩。他进入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他们谁也无法进入的世界。他从不参加任何事情,不管是游戏还是家务或家庭活动。他总是自己一个人,保持着距离,疏远又冷漠。看穿每个人和每个东西——也就是直到某个东西发出声音,让他暂时重新归位,短暂地重新进入他们的世界。

纳特·约翰逊伸出手,在台阶上磕了磕他的烟斗。他又从皮革烟袋里拿出烟丝重新将其装满,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长子。现在克里斯重新有了活力,向田野走去。他慢慢走着,双臂平静地交叉着,仿佛他已经从自己的世界暂时降临到了他们的世界。琼没有看见他;她已经转过身去,正准备投掷。

「嘿。」戴夫惊讶地说,「克里斯来了。」

克里斯走向他妹妹,然后停下来,伸出了手。他身材高大威严,面无表情,显得很冷静。琼不确定地给了他一个马蹄铁。「你想要这个?你想玩吗?」

克里斯什么也没说。他微微弯腰,优美的身体呈现出柔韧的弓形,然后移动了自己的手臂,其速度之快让手臂都显得模糊。马蹄铁飞了起来,命中了远处的桩杆,然后绕着它疯狂旋转。套准。

戴夫的嘴角弯了下来。「真是讨厌得很。」

「克里斯,」琼责备道,「你没公平比赛。」

不,克里斯是没公平比赛。他看了半个小时——然后走出来投了一次。一次完美的投掷,一记完美的套准。

「他从不犯错。」戴夫抱怨说。

克里斯面无表情站着,如同正午烈日下的一尊金色雕像。金色的头发、皮肤、裸露的手臂和腿上浅浅一层金色绒毛……

突然,他全身僵直。纳特猛地坐起身。「怎么了?」他咆哮道。

克里斯快速转了一圈,这是用身体发出的明显的警报信号。「克里斯!」琼语气严厉,「什么……」

克里斯向前冲出。他就像一道释放的能量束,跳跃着穿过田野,越过栅栏,进入谷仓又从另一边冲了出去。当他降落在雪松之间干涸溪流的河床上时,他那飞翔的身影似乎还在干草上飞掠。金光一闪——他就消失了。完全消失了。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动静。他已经完全消融在了这片景色之中。

「这次又是什么?」琼疲倦地问。她走到他父亲身边,躲进阴凉处。她光滑的脖颈和唇上方都冒出了汗水;她的衬衫已经汗湿,浸出了条纹。「他看到了什么?」

「他在追什么东西。」戴夫说着走了上来。

纳特咕哝说:「也许吧,说不好。」

「我想我最好和妈说不给他留位置了。」琼说,「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愤怒和无力感压在了纳特·约翰逊身上。不,他不会回来的。不会回来吃晚餐,也许明天也不会……或者再过一天。天知道他会离开多久,或去哪里,或为什么而去。他自己一个人就去了,单独去了某个地方。「要是我觉得这有用的话,」纳特开口说,「我会让你们俩去追他。但并没有……」

他停了下来。一辆车沿着土路驶向这处农场房屋。一辆灰尘仆仆、破旧不堪的老旧别克车。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红脸胖男人;当汽车咔咔地停下来,发动机声音消失时,他高兴地朝他们挥手。

「下午好。」那个男人点点头,下了车。他愉快地轻拉了一下自己的帽子以致意。他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和蔼亲切。他大汗淋漓地穿过干燥的地面朝门廊走来。「也许老乡你们可以帮我一下。」

「你想要什么?」纳特·约翰逊用嘶哑的声音问。他很害怕。他用眼角关注着河床,默默地祈祷着。神呀,他离开这里就好了。琼呼吸急促,变成了尖利的喘息。她被吓到了。戴夫倒是面无表情,但也已经毫无血色。「你是哪位?」纳特·约翰逊语气严厉。

「我叫贝恩斯。乔治·贝恩斯。」那人伸出了手,但约翰逊没有理睬。「也许你听说过我。我拥有太平洋开发公司。镇外那些小型防爆房屋都是我们建的,就是你从拉斐特沿主高速过来时能看到的那些小型圆屋。

「你想要什么?」约翰逊努力稳住自己的双手。他从没听说过这个男人,但他确实注意到过那片住宅区。它不可能被漏看——那是簇拥在高速两边的一大片密集的丑陋药盒子。贝恩斯看起来就像是会拥有那些房屋的那类人。但他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我已经买下了沿这条路的一些地。」贝恩斯解释说,他把一叠齐整的文件弄得格格作响。「这就是地契,但如果我找不到它,我就倒霉了。」他面带善意地笑了笑。「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某个地方,在国道的这一边。县记录员办事处的职员说,在那边那座山的这一侧一英里左右。但我实在不擅长看地图。」

「那不在这附近。」戴夫插嘴说,「这附近只有农场。没有地卖。」

「那就是一个农场,孩子。」贝恩斯语气亲切,「我买给我自己和我太太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安定下来了。」他皱了皱那哈巴狗一样的鼻子。「别误会——我不会在这附近建任何住宅区。」这里完全是我自住的。一栋老旧农房,二十英亩地,一个水泵和几棵橡树……」

「我看看这个地契。」约翰逊抓过那叠文件;就在贝恩斯惊讶地眨眼睛的同时,他快速地翻阅起来。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然后把它们递了回去。「你在搞什么?这份地契的那块地离这里有五十英里。」

「五十英里!」贝恩斯目瞪口呆。「没开玩笑?但那职员告诉我……」

约翰逊站了起来。他比那个胖男人还要高大。他的体格是一流的——而且他实在非常多疑。「职员个屁。你回到你的车上,开车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要你离开我的土地。」

约翰逊沙包大的拳头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光。那是一根金属管,正在正午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贝恩斯看到了——然后咽了下口水。「无意冒犯,先生。」他紧张地后退了一步。「你们也真是容易生气。放松点,好吗?」

约翰逊一言不发。他把能击管3握得更紧了,他在等着那个胖子离开。

但贝恩斯却犹豫不决。「听我说,老哥。我已经在这火炉里面开五小时车了,一直在找我那该死的地。你不反对我用下你家的设施吧?」

约翰逊看着他,一脸怀疑。这怀疑逐渐变成了厌恶。他耸耸肩。「戴夫,带他去洗手间。」

「感谢。」贝恩斯感激地笑了。「还有,要是不太麻烦的话,也许给我杯水。我很乐意付钱给你。」他笑了笑,一脸「你懂的」的表情。「永远不要让城里人拿走任何东西,嗯?」

「老天。」约翰逊厌恶地转过身去,然后那胖男人跟在他儿子后面进了房子。

「爸。」琼低声叫道。贝恩斯一进门,她就急忙跑到门廊上,眼里满是恐惧。「爸爸,你觉得他……」

约翰逊用手臂搂住她。「再坚持下,他很快就走。」

女孩的黑眸里闪烁着无言的恐惧。「每次有自来水公司的人来,或者收税员、某个流浪汉、孩子、任何人;只要有人来这里,我就感到一阵刺痛——在这里。」她手放在胸前,捂着自己的心。「这样已经十三年了。我们还能坚持多久?多久?

名叫贝恩斯的男人满怀感激地从洗手间里走出来。戴夫·约翰逊静静地站在门口,身体僵硬,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谢谢,孩子。」贝恩斯叹了口气,「现在我可以去哪里喝杯凉水呢?」他一脸期待地抿了抿厚嘴唇。「你到处开车就想找个拉屎的地方,之后某个烤得发红的房产经纪人把你拉住……」

戴夫朝厨房走去。「妈,这个人想喝杯水。爸说他可以喝。」

戴夫转过身。贝恩斯瞥见了那位母亲;她头发灰白,身材娇小,拿着玻璃杯朝水槽走去;她面色苍白,一脸憔悴,不带任何表情。

然后贝恩斯匆匆离开房间,穿过走廊。他经过一间卧室,拉开一扇门,发现面前是一个衣柜。他赶忙回头冲回来,穿过客厅,进入餐厅,然后是另一间卧室。转眼之间他就逛完了整栋房子。

他透过一扇窗向外看,是后院,那里有一辆生锈的卡车残骸、一个地下防空洞的入口、一些锡罐、一些乱抓乱刨的鸡、一只在阴影中睡觉的狗、几个旧的汽车轮胎。

他发现了一条出去的路。他无声无息地打开门,走了出去。视野中没有任何人,只有那座谷仓——一栋倾斜的古老木质建筑。远处是雪松树,还有一条溪流。这里曾经有一个室外厕所。

贝恩斯小心翼翼地绕着房子这一侧移动。他大概还有三十秒时间。他关上了洗手间的门;那个男孩会认为他又进去了。贝恩斯透过一扇窗户往房子里看,里面有一个大衣柜,装满了旧衣物、盒子和成捆的杂志。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他走到房子一角,正要转弯。

纳特·约翰逊那令人生畏的身影赫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好吧,贝恩斯。这是你自找的。」

一团粉色的光绽放开。这让人眼盲的爆闪让太阳都黯然无光。贝恩斯向后一跳,伸手抓向他的外套口袋。那闪光的边缘追上了他;他被其中的力量击得无法动弹,半倒在地。他的西装护盾吸收了那股能量,又将其消解掉了,但那股力道还是震得他的牙齿嘎嘎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提线木偶一样疯狂抽搐。黑暗在他周围逐渐消退。他能感觉到护盾网格发出的白光,因为它吸收了那股能量并努力控制住了它。

他拿出了自己的能击管——而约翰逊没有护盾。「你被捕了。」贝恩斯口齿不清但语气冷峻,「放下你的能击管,举起手来。再把你的家人叫过来。」他用能击管做了个动作。「听话,约翰逊。搞快点。」

能击管摇晃起来,然后从约翰逊的手指间滑落下去。「你还活着。」涌现的恐惧爬上他的脸,「那你一定……」

戴夫和琼出现了。「爸!

「过来这里。」贝恩斯命令道,「你妈在哪里?」

戴夫麻木地摇摇头。「里面。」

「找到她,把她带过来。」

「你是 DCA。」纳特·约翰逊低声说。

贝恩斯没有回答。他正在拉扯脖子上松弛的肌肉,像是在做什么事情。他从双下巴之间拿出了一个接触式麦克风,它的线闪闪发光;然后他将其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土路上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那顺畅的机器轰鸣声迅速变大。两个泪滴形的黑色金属物降落下来,停在了房子旁边。一群人涌了出来,他们都身穿政府民警的深灰绿色制服。天空中,成群结队的黑点正在降落,如同丑陋的蝇云遮蔽了太阳,与此同时它们正在吐出人员和装备。他们慢慢地飘降下来。

「他不在这里。」贝恩斯对第一个走向他的人说,「他逃了。通知实验室的维斯顿。」

「我们已经封锁这片区域。」

贝恩斯转向纳特·约翰逊——他茫然地站着,一言不发、一脸困惑,儿女在他身边。「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贝恩斯语气严厉地问。

「我不知道。」约翰逊嘀咕道,「他就是……知道。」

「心灵感应?」

「我不知道。」

贝恩斯耸耸肩。「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来了一支控管军,把这里包围了。不管他能做什么,他都不可能跑出去。除非他能把自己非物质化。」

「当你们……要是你们抓到他,你们会做什么?」琼问道,声音沙哑。

「研究他。」

「然后杀了他?」

「这要看实验室评估结果。如果你们能给我更多信息,我就能更好地预测。」

「我们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们。我们也不知道更多东西。」少女的声音变大,却充满了绝望。「他不说话。」

贝恩斯身体一跳,「什么?

「他不说话,他从不和我们说话。从不。」

「他多大了?」

「十八。」

「不沟通。」贝恩斯满头大汗。「十八年来你们之间一直都不说话?他有任何沟通方式吗?手语?密码?」

「他……不理我们。他在这里吃饭,和我们待在一起。有时候他在我们玩的时候会一起玩。或者坐在我们旁边。他有时一连消失好几天。我们一直没搞清楚他在做什么……或去了哪里。他睡在谷仓里——一个人睡。」

「他真是黄金那样的颜色?」

「是,皮肤、眼睛、头发、指甲。全都是。」

「而且他很高大?体格壮硕?」

过了一会儿,女孩才回答。一种奇怪的情绪搅动了她那憔悴的面容,那是瞬间焕发的光。「他美丽得不可思议。一尊降临人间的神。」她的嘴唇抽动。「你们找不到他的。他能做一些事情,一些你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他的力量超越了你们那有限的……」

「你觉得我们抓不到他?」贝恩斯皱起眉头。「更多队伍正在不断降落。你从没见过控制局的控管军是如何运作的。我们已经用了六十年来解决所有漏洞。如果他能跑掉,这会是第一次……」

贝恩斯猛然住口。三个人正在快步靠近这处门廊,其中两人是绿衣民警;另一个则在这两人中间,他默然走着,步伐轻盈,那是一个压过他们一头的高大身形,其上微微泛光。

克里斯!」琼惊呼出声。

「我们逮到他了。」一名警员说。

贝恩斯不安地用手指抚摸着能击管。「在哪里?怎么抓住的?」

「他自首了。」那位警员答道,声音中满是敬畏。「他自愿走向我们。看看他。他就像一尊金属雕像。就像某种……神。」

那个金色身形在琼身边停了下来。然后它慢慢转向,显得很平静;它转向了贝恩斯。

「克里斯!」琼尖声叫喊,「你怎么回来了?

贝恩斯也有同样的想法。他暂时把它抛到了脑后。「飞机在前面吗?」他连忙问道。

「准备好了。」一名警员回答。

「好。」贝恩斯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走下台阶,走到泥地田野上。「我们走。我想把他直接带到实验室。」他审视了一阵平静地站在两名警员之间的那个魁梧身影。在他身边,他们看上去都缩小了,变得笨拙又令人生厌。就像矮人……琼说什么来着?一尊降临人间的神。贝恩斯愤怒地走来。「走吧。」他粗鲁地咕哝,「这个可能是个硬骨头;我们之前从没对付过这样的。我们不知道它到底能做什么。」

观测室里很空,只有一个坐着的身影。四面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光秃无物。稳定的刺眼白光无情地铺满了观测室的每个角落。较远那面墙接近顶部的地方有一道窄缝,那是一个观察窗,可用来观察观测室的内部情况。

坐着的身影很安静。自观测室闸门关闭以来,自室外沉重的门栓落下以来,自一排排脸被照亮的技术员在观察窗前各就各位以来,他就一直没有动过。他低头盯着地板,身体前倾,双手紧握,面色平静,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这四个小时以来他没运动过一丝肌肉。

「怎样?」贝恩斯说,「你了解些什么了?」

维斯顿愠怒地哼了一声。「不多。如果我们不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把他搞清楚,我们就直接把他安乐死。我们不能冒险。」

「你怕这是突尼斯种。」贝恩斯说。他也怕。他们之前发现了十个这类变种,住在那座已被废弃的小城的废墟之中。它们的生存方法很简单:它们杀死并吸收其它生命形式,然后模仿并取而代之。它们被称为变色龙。六十条人命的代价才将它们赶尽杀绝。六十位顶级专家,都是训练有素的 DCA 战斗员。

「有什么线索吗?」贝恩斯问。

「他大不一样。这会很困难。」维斯顿翻动着一堆信息纸带。「这是完整报告,是我们从约翰逊和他一家人那里得到的所有材料。我们用精神洗剂让他们交代了一切,然后让他们回家了。十八年……没有语言交流。然而,他看起来发育得很完全。十三岁就成年了——生命周期比我们的更短、更快。但为什么长这么浓密的头发?长一身的金色绒毛?就像一尊镀了金的罗马塑像。」

「分析室的报告来了吗?你们肯定已经扫过脑波了。」

「他的大脑模式已经被完整扫描过。但他们需要时间把它绘制出来。我们都像疯了一样跑来跑去,而他就只是坐在那里!」维斯顿用一根粗短的手指戳了戳观察窗。「我们很轻松就抓住了他。他不可能有很强的能力,对吧?但我想知道那是什么能力。在我们把他安乐死之前。」

「也许我们应该让他活着,直到我们搞清楚。」

「到四十八小时就安乐死。」维斯顿固执地重复道。「不管我们能否搞清楚。我不喜欢他。他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维斯顿站在那儿,紧张地嚼着雪茄;他是一个红发的胖脸男人,身材粗厚敦实,胸膛像个水桶,一双冷酷又精明的眼睛深陷在他那张刚毅无情的脸上。艾德·维斯顿是 DCA 北美分局的局长。但现在他很担心。在他那张凶暴大脸上,他的小眼睛来回跳动,闪烁着惊恐的灰色。

「你觉得,」贝恩斯缓慢地说,「这就是那个吗?」

「我总是这么想。」维斯顿喝道,「我必须这么想。」

「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维斯顿在研究台、长椅上的技术员、设备和嗡嗡作响的电脑之间来回踱步。还有声音嘈杂的磁带槽和研究对接讨论。「这个东西和他的家人生活了十八年,而他们根本不了解它。他们不知道它有什么能力。他们知道它能做什么,但不知道它是怎么做的?」

「它能做什么?」

「它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维斯顿从他的腰带中取出自己的能击管,将其扔到了一张台面上。「拿着。」

「什么?」

「拿着。」维斯顿发出信号,然后一扇观察窗向后滑动了一英寸。「射他。」

贝恩斯眨了眨眼睛。「你说过四十八小时。」

维士顿咒骂一声,抓起能击管,透过窗户对准了坐着的那个身影的后背,然后扣动了扳机。

一道晃眼的粉色闪光亮起。一朵能量云在观测室的中心绽放。它闪耀起来,然后萎缩成暗黑色的灰烬。

「天啦!」贝恩斯喘着粗气,「你……」

他语塞了。那个身影不再坐着。在维斯顿射击的同时,它就以快得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动了起来,远离了爆炸,去到了观测室的一角。现在它正慢慢往回走,面无表情,仍然沉浸在思索之中。

「这是第五次。」维斯顿一边说,一边收起能击管。「上一次贾米森和我一起射击。没射中。他精确地知道雷弹将在何时击中,以及击中何处。」

贝恩斯和维斯顿对视一眼。他们两人都在想同一件事。「但读心能力并不能让他知道它们将击中何处。」贝恩斯说,「也许能知道什么时候,但不能是什么位置。你能预先知道你自己击中哪里吗?」

「我不行。」维斯顿断然回答,「我射击很快,简直差不多就是随机的。」他皱起眉头。「随机射击。我们必须测试下这个。」他挥手示意一群技术员过来。「派一支建筑队到这里来。立刻马上。」他抓起纸笔开始画草图。

施工期间,在实验室外的大厅——那是 DCA 大楼的中央休息区,贝恩斯遇见了他的未婚妻。

「工作如何?」她问。安妮塔·费里斯身材高挑,金发碧眼,仪态动作成熟稳重、文雅有修养。她二十七八岁,是一位看上去很有魅力、很有能力的女性。她身穿一件金属箔连衣裙和披肩,袖子上有红黑条纹,这是象征 A 级的徽标。安妮塔是语言局局长,一位顶级政府协调员。「这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很多。」贝恩斯领着她离开大厅,走进酒吧的昏暗隔间。音乐在背景中温柔播放,那是以数学方式构建的变化多样的模式。昏暗之中有暗淡的身影熟练地在桌子之间移动,它们是安静又高效的机器人服务员。

当安妮塔喝着她的汤姆柯林斯4时,贝恩斯简要介绍了他们的发现。

「有多大的可能性,」安妮塔慢声问道,「他是构建了某种偏转锥?曾经有一个品种能直接通过心灵能力扭曲周围环境。不用工具。直接用心灵操控物质。」

「念动力?」贝恩斯不安地敲着桌面。「我对此表示怀疑。这东西有能力进行预测,而不是控制。他无法阻挡能量束,但他绝对可以躲开。」

「他是在分子之间跳跃吗?」

贝恩斯并没有被逗乐。「这很严肃。我们已经处理这些事情六十年了——比你我存在的时间加起来还长。现在已经出现了八十七类异常种,都是能够自我繁殖的真正的变种人,而不只是怪胎。这是第八十八种。我们已经能够反过来应付它们每一种了。但这一种……」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这一种?」

「首先,它已经十八岁了。这本身就让人不敢相信。它的家人竟然成功把它藏了这么久。」

「丹佛周围那些女人的岁数更大。那些有着……」

「它们在政府集中营里面。上面有些人正在考虑让它们繁殖,为了某种工业用途。我们已经把安乐死停了很多年了。但克里斯·约翰逊一直生活在我们的控制之外。丹佛的那些东西可都一直在接受审查。」

「也许他是无害的。你总是假定狄蚨是一种威胁。他甚至可能有用。有些人认为那些女人可能有些用途。也许这个东西也有一些能推动种族发展的东西。」

哪个种族?不是人类。这就是『手术很成功但病人死了』的老套路。如果我们引入一个变种人来推动我们的发展,那么继承地球的就会是那些变种人,而不是我们。变种人会为自己的利益生存下去。不要以为我们能暂时给它们挂上锁,就能指望它们一直为我们服务。如果它们真比智人优秀,它们最终会在公平的比赛中获胜的。为了生存下去,我们必须一开始就额外抓一手暗牌。」

「换句话说,当超智人出现时,我们会知道——根据定义,那将是我们无法安乐死的人。」

「差不多就是那样。」贝恩斯回答说。「只要假设存在一个超智人,也许只是个具有特殊能力的智人,一条改进的人类血统就出现了。」

「尼安德特人可能认为克鲁马努人也只是一条改进的血统,只是有构想符号和打磨燧石这样稍微先进点的能力。从你的描述看,这个东西可不只是单纯的改进,而是更彻底的改变。」

「这个东西,」贝恩斯语速缓慢,「有预测能力,所以它能一直活到现在。它能比你我更好地应对各种情况。如果我们呆在那观测室里面,能量束对着我们轰,你觉得我们能活多久?某种意义上讲,它拥有终极的生存能力。如果它总是能准确……」

墙上的扬声器响了起来。「贝恩斯,实验室需要你。赶快给我离开酒吧,赶紧上来。」

贝恩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你也来吧。你可能有兴趣看看维斯顿想到了什么。」

一群 DCA 高层官员站成一圈,他们都是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正听着一个身穿白衬衫、卷起袖子的干瘦年轻人解释一个由金属和塑料制成的精致立方体。这个立方体正摆放在观察平台的中心,其上伸出一排丑陋的管口,这些闪着寒光的射击管被遮掩在复杂交织的线路中。

「这,」那个年轻人语气轻快地说,「就是第一次真正的测试。它会随机开火——几乎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大随机程度了,至少是这样。重球会被一股气流抛起,然后自由落回来,触发继电器。它们几乎能以任意模式落下。这个东西就根据它们的模式开火。每一次掉落都会产生一组时机和位置的新配置。一共有十根管,每一根都会不断运动。」

没人知道它们怎么开火?」安妮塔问。

「没人知道。」维斯顿搓着自己那双粗厚的手。「读心可帮不了他,不能帮他应对这个东西。」

在立方体被整体安放就位的同时,安妮塔走到了观察窗前。她倒抽了一口气。「就是他吗?」

「怎么了?」贝恩斯问。

安妮塔脸颊涨红。「为什么,我以为会是个……一个怪物。老天,他好美!就像一尊金色塑像,就像一尊神!」

贝恩斯笑了。「他才十八岁,安妮塔,对你来说太年轻了。」

这个女人仍在透过观察窗向里瞧。「看看他。十八岁?我不信。」

克里斯·约翰逊在观测室中央的地板上坐着。他一副沉思的姿势——头颅低垂,双臂交叉,双腿盘于身下。在头顶灯泡刺眼的光照下,他那健壮的身体闪闪发光还泛起涟漪,就像一块长着绒毛的黄金在闪烁波光。

「很漂亮,不是吗?」维斯顿咕哝说。「好了,开始吧。」

「你们要杀了他?」安妮塔语气严厉问。

「我们正在努力。」

「但他……」她不确定地戛然而止。「他不是怪物。他和其它的不一样,那些长着两个头的丑陋怪物,或者那些虫子;还有那些来自突尼斯的可怕怪物。」

「那他又是什么?」贝恩斯问。

「我不知道。但你不能就这样杀了他。这太可怕了!」

那个立方体被激活了。射击管猛地一动,无声地改变了位置。三根缩了回去,消失在立方体的机体之中。其它的都伸了出来。它们快速高效地移动就位,然后毫无预警地突然开火。

惊人的能量呈扇形喷射而出,从观察窗向观测室倾泻,其复杂的模式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角度扭转、速度切换,快得一片模糊,让人目不暇接。

那个金色的身影动了起来。他来来回回地躲闪,非常熟练地避开了在他周围烧灼的爆炸能量。汹涌的尘云遮掩了他的身形,让他消失在了一片噼哩啪啦的火焰和烟尘迷雾中。

「快停下!」安妮塔喊道。「老天呀,你会毁了他!」

观测室成了能量的炼狱。那个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维斯顿等了一阵,然后对操作立方体的技术员点了点头。他们按下了导向按钮,射击口减慢速度然后熄火。有一些射击口缩回了立方体中。所有人都沉默了。立方体的部件停止了轰鸣。

克里斯·约翰逊仍然活着。他出现在沉降中的厚重烟尘之中,变黑了,像是被烤焦了一样。但他没有受伤。他避开了每一束能量。他在能量束射来时在它们之间穿梭,就像一位在燃着粉色火焰的剑尖上跳动的舞者。他活了下来。

「不。」维斯顿低声呢喃,浑身颤抖,表情严峻。「它不是心灵感应。这些都是随机的。不是预先安排的模式。」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惊愕和恐惧。安妮塔的身体在颤抖。她面色苍白,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那是什么呢?」她低声说。「是什么?他有什么能力?」

「他是一个优秀的猜测者。」维斯顿猜想。

「他不是在猜测。」贝恩斯答道,「别欺骗你自己了——这就是重点。」

「不,他不是在猜测。」维斯顿缓缓点头。「他知道。他预测了每一次攻击。我想知道……他犯错吗?他出现错误吗?」

「我们抓住了他。」贝恩斯指出。

「你说过他是自愿回来的。」维斯顿的脸上出现奇怪的神色。「他是在控管军合围之后回来的吗?」

贝恩斯跳了起来。「是的,之后。」

「他无法突破管控军,所以他回来了。」维斯顿一阵苦笑。「管控军必定是完美的。它就应该是。」

「如果有一个漏洞,」贝恩斯咕哝道,「他就能知道……然后穿过它。」

维斯顿叫了一队武装警卫过来。「把他弄出来,带去安乐死室。」

安妮塔尖叫起来。「维斯顿,你不能……」

「他领先我们太多了。我们无法与他竞争。」维斯顿的眼神一片凄凉。「我们只能猜测将会发生什么,而他知道。对他来说,未来是确定的。但我觉得这不能帮他躲过安乐死。整个安乐死室都会瞬间填满。瞬间填满气体,完全填满。他不耐烦地向警卫发出信号。「去吧,马上拿下他。别浪费时间了。」

「我们能做到吗?」贝恩斯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

警卫们在观测室的一道闸门旁各就各位。塔台控制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闸门滑开。前两名警卫谨慎地走了进去,手中的能击管已经就位。

克里斯站在观测室的中央。当警卫们非常缓慢地向他靠近时,他背对着他们。有那么一会儿,他沉默着,一动不动。更多警卫进入观测室,然后呈扇形散开。然后……

安妮塔放声尖叫。维斯顿咒骂声起。那金色的身影猛然转身,向前一跳,速度极快,如同一道模糊的闪光。他绕过三排警卫,穿过闸门,进入走廊。

「抓住他!」贝恩斯咆哮道。

警卫们四处轰击。当那个身影在他们中间冲上坡道时,能量爆闪照亮了整条走廊。

「没用的。」维斯顿平静地说。「我们打不中他。」他按下一个按钮,然后又按了另一个。「但这可能会有点用。」

「什么……」贝恩斯刚开口,那跳动的身影就突然向他冲来,径直向他而来,让他跌倒在了一侧。那身影一闪而过。它跑得毫不费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它在周围灼烧的能量束之间躲闪腾挪。

只一瞬间,那金色的面庞就赫然出现在贝恩斯面前。它经过了他身边,消失在侧面一条走廊里。警卫们追了上去,跪下开枪,语气激烈地喊着命令。在这栋大楼的内部,重型枪隆隆作响。闸门全部滑动就位,逃生走廊被完全封锁。

「老天。」贝恩斯穿着粗气站起身,「只会跑,就不能做点其它的吗?」

「我已经下令封锁这栋楼。」维斯顿说,「没有路出去。没人能进,没人能出。他虽然在这栋楼里跑脱了……但他出不去。」

「如果有一个出口没被注意到,他就能知道。」安妮塔颤声指出。

「我们不会忽视任何出口。我们能抓住他一次,就能抓住他第二次。」

一台信使机器人走了进来。它恭敬地向维斯顿传达了信息。「分析室的信息,先生。」

维斯顿撕开封条。「现在我们就能知道它的思考方式了。」他的手在颤抖。「也许我们能找到它的盲点。也许它能想得先我们一步,但那并不意味着它无懈可击。它只能预测未来——它不能改变未来。如果前方只有死亡,它的能力就无法……」

维斯顿的声音沉寂下去。过一会儿后,它将信息纸带递给了贝恩斯。

「我去下面酒吧,」维斯顿说,「好好喝点烈酒。」他的脸变成了铅灰色。「我只想说,我真心希望人类不会和它同台竞争。」

「分析结果是什么?」安妮塔不耐烦地问,同时越过贝恩斯的肩膀去看报告。「它是怎么思考的?」

「它不思考。」贝恩斯说,同时将那份信息纸带递还给他的老板。「它根本就不思考。它几乎没有额叶。它不是人类——它不使用符号。它就是一头动物。」

「一头动物,」维斯顿说,「却有一种高度发展的身体机能。它并不是一种更高级的人,完全就不是人。」

在 DCA 大楼的走道里面,警卫和设备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闹嚷不已。大批民警涌入这栋大楼,在警卫旁边各就各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检查每一个走廊和房间。金色的克里斯·约翰逊迟早会被找到并被逼入死角。

「我们一直担心会出现一个具有超强智力的变种人,」贝恩斯若有所思地说,「一个看我们就像我们看大猩猩一样的狄蚨。它会有隆起的头盖骨、心灵感应能力、完美的语言系统、终极的符号表达和计算能力。会是我们自身进化路径的延续。一种更好的人类。」

「他凭条件反射行事。」安妮塔语带惊奇。她拿走了分析结果,正坐在一张桌子前专心研读。「条件反射——就像一头狮子。一头金色雄狮。」她把信息纸带推到一旁,一个奇怪的表情浮现在她的脸上。「雄狮之神。」

「野兽。」维斯顿语气刻薄地纠正,「你该说金色野兽。」

「他跑得很快,」贝恩斯说,「也仅此而已。不会使用工具。他不会制造任何东西,也不会使用他自身之外的任何东西。他就站在那里等待适当时机,然后疯了一样跑。」

「这比我们预想的任何东西都糟。」维斯顿说。他那张肥厚的脸已经铁青。他颓然而立,就像一个老年人;他那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显得毫无把握。「被一头动物取代!某个只会跑和躲的东西。某个没有语言的东西!」他粗野地吐了一口口水。「所以他们才不能与它交流。我们还在想它有怎样的语言系统。它根本就没有语言系统!它的说话和思考能力不超过……一条狗。」

「也就是说智能输了。」贝恩斯声音沙哑地继续说。「我们是我们这条进化之路的最后一员——和恐龙一样。我们已经把智能推进到了尽可能高的程度。也许是太高了。我们现在到了这样的境地——知道很多,也思考很多,但无法采取行动。」

「思想者,」安妮塔说,「而不是行动者。这已经开始显现麻痹效应了。但这个生物……」

「这个生物的身体机能的效果好过任何时候的我们。我们可以回忆过去的经验、记住它们、从中学习。对于未来,我们最多也只能根据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的记忆给出巧妙的猜测。但我们无法确定。我们只能诉诸概率。那是一片灰色,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只能猜测。」

「克里斯·约翰逊并不是在猜测。」安妮塔补充说。

「他能看到未来,看到将会发生什么。他可以……预先思考。我们就先这么称呼它吧。他可以看到未来。但也许在他眼里,那并不是未来。」

「确实。」安妮塔若有所思,「那会像是现在。他有范围更广的现在。但他的现在就在前方,而不是身后。我们的现在与过去关联。对我们来说,只有过去是确定的。对他而言,未来是确定的。而且他可能根本就不记得过去,对过去的记忆不比任何动物强。」

「随着他的成长,」贝恩斯说,「随着他这一物种进化,其预先思考的能力还可能会扩展。不再是十分钟,而是三十分钟。然后是一小时,一天,一年。最后他们将能看到自己的整个生命阶段。他们每一个都将生活在一个固定的不会变化的世界里。其中没有任何变数,没有不确定性。没有变动!他们不会害怕任何事情。他们的世界将是完全静态的,是一块固化的物质。」

「而当死亡来临时,」安妮塔说,「他们也会接受。他们不会做任何挣扎;对他们来说,这将是已经发生的事。」

已经发生了。」贝恩斯复述了一遍。「在克里斯看来,我们早就已经开火了。」他粗声大笑。「生存能力更强并不意味着就是更高级的人。如果还有另一场淹没世界的洪水,只有鱼会活下来。如果再来一次冰川期,也许活下来的只有北极熊。当我们打开闸门时,他就已经看见了要抓他的人,看见了他们确切的位置以及他们在做什么。这是一种很有用的身体机能——但不是发育起来的心智。完全是一种身体感官。」

「但如果每个出口都被堵住了,」维斯顿重复说,「他就会看到他无法出去。他之前自首过一次——他会再次自首的。」他摇摇头。「一头动物,不会使用语言,不会使用工具。」

「凭借自己的新感官,」贝恩斯说,「他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表。「现在已经过了两点。这栋楼已经完全封锁了吗?」

「你们不能离开。」维斯顿说,「你们只能在这儿待一夜了——或者直到我们抓住那个野种。」

「那她呢?」贝恩斯指了指安妮塔。「她应该在早上七点前回去语言局。」

维斯顿耸耸肩。「我管不了她。如果她想走,她可以走。」

「我会留下来。」安妮塔做出了决定,「我希望在他……在他被消灭时就在这里。我会睡在这里。」她犹豫道:「维斯顿,没有别的什么方法了吗?如果他只是一头动物,我们就不能……」

「放进动物园?」维斯顿的声音陡然增大,充满歇斯底里的疯狂。「把它关进动物园里?妈的不行!必须杀了它!」

那个壮硕闪耀的身形在黑暗中蹲伏了很长时间。他在一间储藏室里。他的四面八方都是盒子箱子;它们整齐有序地堆放着,显然都被很好地清点过,带有简明的标记。这里很安静,空寂无人。

但过一会儿就会有一群人闯进来搜查这个房间。他能看到。他清楚明白地看见他们检查房间各处——他们全都拿着能击管,面色严峻,眼中满是杀意。

这是众多景象中的一个——与他自身相切的大量清晰刻画的场景中的一个。而这大量场景中的每一个又连接着更多紧密扣连的场景,这样一直延伸下去,逐渐变得模糊,最终缈不可见。这是一种渐变式的模糊,每一段拓展都会变得更不清楚。

但即将发生的场景——与他距离最近的场景——却清晰可见。他能轻松看到那些武装人员的视线。因此,他必须在他们出现之前离开这个房间。

金色的身形平静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廊道空无一人;他能看到自己已经在门外了,在那回荡着轰鸣声的空旷门厅走廊里,周围是金属墙和嵌入墙壁的灯。他大胆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厅走廊另一侧有一部电梯正闪着灯。他走向那部电梯,然后进入其中。五分钟后,一群警卫会跑过来,跳进这部电梯。那时候,他早已经离开了它并且已经把它送回下去了。现在,他按下了一个按钮,上升到了上一层楼。

他走出来,进入一条空无一人的通道。视野中没有任何人。这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不会感到意外。意外对他而言并不存在。不久未来里的事物位置——所有物质的空间关系,对他来说都是确定的,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确定。唯一的未知是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他也偶尔疑惑那些事物在他经过之后去了哪里,虽然他的疑惑很模糊又淡漠。

他来到一个小型储藏柜前。它刚被搜查过。半小时后才会有人再次打开它。他有那么长时间;他可以看到前方那么远。然后……

然后他就能看到另一片区域,一片更远的区域。他总是在移动,不断前往他之前从没见过的新区域。那是一幅持续展开的全景,是在他面前铺展分支的冻结图景。所有的东西都是固定的,是他在一张巨大的棋盘移动的棋子——下棋时他双臂交叉,面色平静。他是一个超然的观察者,看前方之物就和看脚下之物一样明晰真切。

现在,蹲伏在这小小的储藏柜中,他看见未来半小时中显现出了超出寻常多样的场景。前路非常多。这半个小时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模式,那是不同人、物、事的复杂搭配。他已经抵达了一个关键区域;他马上就要在大量复杂得难以理解的世界之间穿行。

他聚焦于十分钟后的一个场景。它就像一幅三维的静态图,图中的走廊尽头有一挺重型机枪,枪口正对着另一端。武装人员谨慎地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就像他们之前反复做的那样再次检查每个房间。在那半小时后的末尾,他们到达了这处储藏柜。一个场景中,他们正在向里看。当然,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他不在那个场景中。他已经去了另一个场景。

下一个场景是一个出口。警卫们密集地站成一排。没有出去的路。他在这个场景中,躲在这个场景的另一侧,就在门边的一个壁龛里。他能看见外面的街道,有星星、灯光、过往车辆和行人的轮廓。

在下一幅全景影像中,他回去了,远离了出口。没有出去的路。在另外的全景影像中,他看见自己在其它出口处;那是一群金色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产生副本,让他探索前方的区域,一个接一个。但每个出口都被封锁了。

在一个暗淡的场景中,他看见自己躺在地上,身体被烧成焦炭,已经死了;他一定是想要冲过那条封锁线,冲出出口。

但那个场景很模糊,摇摆不定,与其它许多场景难以区分。他所走的那条缺乏变通的路径不会偏向那个方向。他不会变成那样。那个场景中的金色身影就像房间中摆放的一个微型人偶,与他仅有毫末关联。那是他自己,但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自己,一个他永远无法遇见的自己。他遗忘那个全景影像,继续查看另一个。

围绕他的无数全景影像构成了一座纷繁复杂的迷宫,一个他现在只能一点点考量的巨网。他正在俯瞰一套拥有无限房间的人偶房屋;这些房间没有房号,每一间都有自己的家具、自己的人偶——它们全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同样的人偶和家具重复出现许多房间中。他本人经常出现,还有平台上的两个男人,还有那个女人。这一组合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这场戏不断重演,同样的演员和道具以所有可能的方式四处运动。

在离开储藏柜之前,克里斯·约翰逊检查了与他现在所占据的房间相切的每一间房。他详查了每一间房,透彻地考量了其中的内容。

他推开门,平静地走进走廊。他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以及他必须要做的事。他蹲伏在闷不透气的柜子里,安静地熟练检查他自己的每个人偶,观察他走向的那条缺乏变通的路径前方是哪一种清晰刻画的配置,是人偶房屋中的哪一间房,是宏大军团中的哪一个单元。

安妮塔脱下金属箔连衣裙,把它挂在衣架上,然后解开鞋子,把它们踢到床底下。她刚要脱文胸,门就开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那伟岸的金色身形无声又平静地关上了身后的门并上了闩。

安妮塔抓起梳妆台上的能击管。她的手在发颤,全身都在抖。「你想做什么?」她厉声问。她的手指紧抓着能击管,几近痉挛。「我会杀了你。」

那个身形双臂交叉,无声地注视着她。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克里斯·约翰逊。那张美丽高贵的脸英俊而又冷漠。肩膀宽阔的他有着金色的浓密头发、金色的皮肤、熠熠生光的体毛……

「为什么?」她气喘吁吁地问道。她的心在狂跳。「你想要什么?」

她轻易就能击杀他,但握着能击管的手在犹豫。克里斯·约翰逊毫无惧意地站着;他完全不怕。他为什么不怕?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不知道这根小金属管能对他做什么?

「当然如此。」她突然哽咽低语,「你能看到未来。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否则你就不会来这里了。」

她脸红了,惊慌失措——很是尴尬。他已经知道她会怎么做;他能看见未来,就像她看这间房一样真切——她能看到坚实的墙壁、靠墙的床上有反过来折叠齐整的被子、柜子里挂着她的衣物、梳妆台上摆放着她的钱包和一些小物件。

「好吧。」安妮塔退开,然后一下子把能击管拍在了梳妆台上。「我不会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她在自己的钱包中摸索一阵,拿出了香烟。她颤抖着点燃香烟,心跳正在加速。她很害怕,却又奇怪地着了迷。「你想留在这里吗?这样没任何好处。他们已经检查过这个宿舍两次了。他们还会再来。」

他能理解她吗?她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东西,那是一片空白,只有庄严高贵。天啦,他真是高大!他不可能才十八岁,还是一个男孩,一个小孩。他看起来更像是降临人间的某位伟大的金色神明。

她猛然摇头,想要甩掉这个念头。他不是神。他是野兽。他是一头金色野兽,是来取代人类的,是来将人类从地球上抹除的。

安妮塔抓起能击管。「滚出去!你是动物!一头又大又蠢的动物!你甚至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你甚至没有语言。你不是人类。」

克里斯·约翰逊一言不发,就像是在等待。他在等待什么?他没有任何恐惧或不耐烦的迹象,尽管外面的走廊里充斥着武装人员搜查声、金属互相撞击声、拖拽枪支和能量管的声音以及搜查和封锁这栋大楼各区域时的叫喊声和微弱的低沉噪声。

「他们会抓住你的。」安妮塔说,「你会被困在这里。他们马上就要搜查这一片区了。」她粗暴地掐灭了香烟。「老天呀,你想要做什么?」

克里斯走向她。安妮塔退缩一步。他那双强有力的手抓住了她,这骤然而来的惊惧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她一阵挣扎,不知所措又深感绝望。

「松开!」她挣脱跳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平静地走向她,就像一尊冷漠的神要来带走她。「走开!」她摸索着能击管,想要举起来。但能击管从她手指间滑落下去,落在了地板上。

克里斯弯身将它捡了起来。他张开手掌,把它递给她。

「我的个神呀。」安妮塔低声道。她颤抖着接过能击管,犹豫地握住它,然后又把它放在了梳妆台上。

在房间的微光中,巨大的金色身影似乎在发光,轮廓显现在黑暗之上。一尊神明——不,不是神。是动物。一头没有灵魂的金色巨兽。她很困惑:他是哪一种……抑或他两种都是?她摇摇头,不知所措。现在已经快四点了,很晚了。她疲惫不堪又困惑迷茫。

克里斯将她拥入怀中。他温柔和善地抬起她的脸,然后亲吻了她。他强壮的臂膀紧紧地抱着她,让她无法呼吸。黑暗,混杂着闪耀的金色迷雾,将她席卷包裹。它化为漩涡,一圈又一圈,带走她的理智。她心怀感激地沉入其中。黑暗笼罩了她,让她在一股逐渐升腾的力量洪流中消融瓦解;这股洪流每一刻都更为剧烈,最终咆哮一声击中了她,让世间一切都暗淡失色。

安妮塔眨了眨眼睛。她坐起身,下意识地将头发拨拢就位。克里斯正站在衣柜前,手伸向上方,正把什么东西拿下来。

他转过身,将一些东西扔到床上,那是她那套沉重的金属箔旅行披风。

安妮塔低头盯着那件披风,一脸不解。「你想做什么?」

克里斯站在床边等待。

她不确定地拿起披风。冰冷的恐惧触手一把摄住了她。「你希望我带你离开这里。」她柔声说,「通过警卫和民警的防线。」

克里斯不发一言。

「他们立刻就会杀了你。」她晃悠悠地站起。「你不可能冲出去的。老天,你只会跑吗,不会做点别的?肯定有更好的办法。也许我可以向维斯顿求情。我是个 A 级——局长级。我可以直接联系全体理事会。我应该可以拖住他们,让安乐死无限延期。如果我们想冲破防线,成功的几率只有亿万分之一……」

她突然打住。

「但你不赌运气。」她缓慢地继续说,「你不考虑几率。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已经看过底牌了。」她专注地细看他的脸。「不,你不可能被暗牌算计。这根本就不可能。」

她站在那里,沉思了一阵。然后她迅速果断地抓起披风,披在自己裸露的肩膀上。她系好沉重的腰带,弯下腰从床底下拿出鞋子,抓起钱包,快步向门口走去。

「来吧。」她说着,呼吸急促,脸颊通红。「我们走吧。虽然可供选择的出口还有很多,但我的车就停在外面,在大楼旁边的停车场。我们能在一个小时内到我家。我在阿根廷还有一个过冬的家。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可以飞去那里。那是个偏远乡村,离城市很远,只有丛林和沼泽,几乎与世隔绝。」她急切地想要打开门。

克里斯伸手阻止了她。他轻柔地、耐心地走到她前面。

他一动不动地等了很久,然后拧动门把手,大胆地步入了走廊。

走廊很空,视野中没有任何人。安妮塔隐约瞥见了一名警卫匆匆离去的背影。如果他们早出来一秒……

克里斯提步沿走廊行进。她跑步跟上。他走得很快也毫不费力,身后的女孩只能勉强跟上。他似乎明确知道要去往何处——向右转,沿一条侧边走道前进,到达一条送货通道;登上一架上升的货运电梯;上楼,然后突然停下。

克里斯再次等待。不久,他把门推开,走出了电梯。安妮塔紧张地跟在后面。她能听到声音——枪声和人声,距离很近。

他们到了一处出口附近。两列警卫伫立在正前方。二十个武装人员组成了一堵坚固的墙,中间还有一架巨大的机器人重型机枪。这些人全都警惕十足,面色紧绷。他们全都睁大眼睛警戒着,手紧握着枪。这处出口的负责人是一位民警官员。

「我们永远无法通过。」安妮塔倒抽一口气,「我们跑不出十英尺。」她退缩了。「他们会……」

克里斯挽着她的手臂,继续平静地向前走。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她内心升腾而起。她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开,但他的手指强如钢铁,让她完全无法掰动。以不可抗拒的力量,那高大的金色生物一言不发地将她拉在身边,向那两排警卫走去。

他在那里!」警卫们举起了枪,开始行动起来。机器人机枪的枪管也开始转动。「抓住他!

安妮塔身体瘫软。她无力地倚靠在身旁的强壮身体上,被他恒定不变的握力拖拉着前进,完全无力抗拒。警卫的防线就像一堵枪口组成的坚墙,越来越近。安妮塔奋力控制自己的恐惧。她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克里斯毫不费力地扶住了她。她用力抓挠,与他搏斗,挣扎着想要挣脱……

「别开枪!」她尖叫起来。

枪口摇摆不定。「她是谁?」警卫们四散走位,想要在不伤到她的前提下瞄准克里斯。「他抓住了谁?」

其中一个警卫看到了她衣袖上的条纹,那是红色和黑色的。那是局长级,顶级。

「她是 A 级的。」警卫大惊,连忙退开。「女士,让开!」

安妮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别开枪!他是……在我的监护之下。你明白吗?我要带他走。」

如墙的警卫们紧张地退后。「不能放人过去。维斯顿局长下了命令……」

「我不受维斯顿管辖。」她成功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尖利冷硬。「让开路,我要把他带去语言局。」

有那么一阵什么也没发生。所有人都毫无反应。之后,一名警卫不确定地缓慢退到了一边。

克里斯动了起来。一个快得模糊的身影离开了安妮塔,通过防线的那个缺口从困惑中的警卫身旁冲出了出口,来到了街道上。爆发的能量在他身后疯狂闪耀。大喊大叫的警卫们猛烈输出。安妮塔被抛在了后面,被遗忘了。警卫和重型机枪机器人涌入这清晨的黑暗之中。警笛鸣响,巡逻车呼啸着发动起来。

安妮塔茫然又困惑倚立在墙边,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他跑了。他离开了她。天啦……她做了什么?她不知所措地摇摇头,然后将脸埋进了自己手里。她被催眠了!她当时失去了自己的意志,也没了常识。她失去了理性!那头动物,那头金色巨兽,欺骗了她,利用了她。而现在他跑脱了,逃进了夜色中。

悲伤的苦泪从她攥紧的手指间流淌下来。她徒劳地擦拭,但它们还是止不住地流。

「他跑了,」贝恩斯说,「现在我们再也抓不住他了。他可能已经离这里一百万英里了。」

安妮塔蜷缩在角落里,脸贴在墙壁上,就像一滩烂泥,心碎了,正悲伤。

维斯顿来回踱步。「但他能去哪里?他能藏到哪里?没人会藏他!每个人都知道有关狄蚨的法律!」

「他大部分人生都住在树林里。他会打猎——这也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他们想知道他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在做什么。他是在树下打猎和睡觉。」贝恩斯粗声大笑。「而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会很乐意把他藏起来——就像一样。」他支起拇指,指了指安妮塔。

「所以他全身的金色、那浓密头发、那神一样姿态都是有作用的,而不只是摆设。」维斯顿肥厚的嘴唇抽动了一下。「他不只有一种身体机能……他有两种。一种是新的,是最新的生存方法;另一种则和生命一样古老。」他停下踱步,注视着角落里蜷缩的身影。「亮羽。明亮的羽毛、公鸡和天鹅这些鸟类的鸟冠、鱼类的明亮鳞片;还有动物的发亮反光的皮毛和鬃毛。动物不一定就野蛮凶残。狮子就不野蛮凶残。老虎也不。其它任何大型猫科动物都不。它们绝对不野蛮凶残。」

「他永远也不必担心。」贝恩斯说。「他能活下去的——只要有人类女性照顾他就行。而且由于他能看到未来,他已经知道人类女性根本无法抗拒他的性吸引力。」

「我们会抓住他的。」维斯顿低声说,「我已经让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军队和民警都会找他。我们有很多人——全世界的专家,还有最先进的机器和装备。我们会找到他的,迟早的事。」

「到那时,抓到它也没什么用了。」贝恩斯说。他把手放在安妮塔的肩膀上,讥讽地拍了拍。「你还会有同伴的,亲爱的。你不会是唯一一个。你只是长队伍的第一个。」

「多谢了。」安妮塔咬牙切齿地说。

「最古老和最新的生存方法集于一身,组成了一个具有完美适应能力的动物。我们究竟怎样才能阻止他?我们可以把放进绝育箱……但我们无法把他一路上遇到的所有女人都找出来。而只要我们漏掉一个,我们就完了。」

「我们必须继续努力,」维斯顿说,「在她们生出下一代之前,尽可能多地抓到她们。」他那张松垂的疲惫脸上闪现了一丝微末的希望。「也许他的性状是隐性的。也许我们的性状可以将他的抵消掉。」

「我可不会押注这一点。」贝恩斯说,「我想我已经知道哪一支系会成为优势种。」他咧嘴苦笑。「我是说,让我的话,不会是我们。」

[1]  deeve 和 DCA:deeve 这个词在原文中是指变种人,但这个词应当是菲利普·迪克自造的词或使用了某个我未知的梗。文中我将其音译成「狄蚨」,选此二字是因为这看起来像是一种蔑称。DCA 这个缩写词在原文中并未出现过完整展开形式,但简单推断可知应当是「Deeve Control Agency」,即「狄蚨控制局」。我在原文中并未使用展开的译法,而是保留了 DCA 这个缩写形式。

[2]  San Francisco 和 Frisco:这两个词都是指旧金山,前者是全名,后者是昵称/俗称。在译文中,前者的译文是「旧金山」,后者使用了「三藩」这个别名。

[3]  lash-tube:这种武器也应该是菲利普·迪克杜撰的。根据文中描述,这种武器可以射出会爆炸的能量束,而这种能量束可以被某种护盾抵挡。另外文中有时候简写成 tube。我将其都翻译成「能击管」。

[4]  Tom Collins:一种鸡尾酒,口感柔和,风味清新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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