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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鎮之朱先生

我第一次見過有俠氣的人,是在九歲,古城墻下的市場。如今都已拆掉了,原址是現在的繁華大廈,就在明理路100號的隔壁,當時是一片早點攤,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是個瘦削邋遢的讀書人,穿長衫,站在案子后面,讓人想起水塘邊提著長腳的水鳥。我只聽旁邊的人喊他朱先生,卻不見他答應,若是喊他老朱,他纔會從一本舊書后露出眼睛,說:有事?

他安靜的時候,很安靜,即使這市場裏從無消停的時候,也不妨礙他拿本書坐在案子後,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市場工作人員來趕,才收拾收拾擺攤的家什,放到一輛兩輪板車上,自己拉著就走。這時候,你是看不出他是讀書人的,長衫已經脫掉,光著腳,打著赤膊,彎腰一路走出大門。

這裏的人都不討厭他,有時候還來照顧他生意。那時候,人們還願意寫信,如果不識字,就要找這裏的字攤先生代寫,至於讀讀信什麼的,則是附帶,不收費。朱先生寫得好字,整整齊齊,筆飽墨濃,只因為沒有體,也就上不得大雅之堂,可這裏的鄉親都喜歡這種又黑又亮的字,覺得看得清楚,也安穩。

有一次,一個老婦人找他寫狀紙,坐在案子對面說著說著,竟然默默流淚。我從小混跡在這個大市場,第一次遇見有人如此哭,無聲無息,淚也不多,可整個人似乎都在一種連續不斷的悲傷中。朱先生靜靜聽著,左手拿著書,眼睛並不看這個老婦人,倒彷佛是在自己溫書。

我恰在旁邊,也聽了個六七分,只是年紀小,根本不明白當時的事情,直到長大後,回想起來往事,才猜測當時究竟說了什麼。

也是人世間的不如意事,不忍言之事,其實在世間並不稀罕,只是發生在旁人身上和發生在自己身上,卻又不同。我在學堂讀過太史公的文章,其中有一句:怒髮上沖冠。一直不是很明白,那是什麼情況,長大了也只當是一種修辭手段,誇張而已。誰知道這竟然是一種真的狀態,太史公不過實寫而已。我當時聽了還沒覺得其他,只是感到頭髮癢癢,根根都如有了倔強之氣,頭皮發緊,一股熱氣從胸口沖了上去。可惜,今天我已老大,也有再聽說如此等事情,心中卻很少再有這樣熱氣洶涌,也不知道會不會還有類似的事情。

朱先生安靜聽完老婦人的講述,只是把書放下,沒有像以前那樣,刷刷點點,很快寫完。卻說:「需要酬金二十兩。」

老婦人白髮下的眼睛,平靜不波,只是想了想,便說:「我想三天後再來。」

朱先生點頭。

這件事當天就傳開了,因為酬金實在太多,這不是大俠的世界,這些錢足夠在這座小城買下一座小院了。好在偷聽的人,並不知道老婦人說的詳情,也不知道老婦人是何許人,也有些閒人來打聽,可朱先生只是瞪著兩隻眼睛,說:「有事?」便打發了這些人。

接下來的幾天,朱先生仍然鬧市讀書,赤膊拉車,并沒有什麼變化。

但三天後,老婦人并未出現。又過了三天,也不見她的影蹤。原本還興致致勃的閒人,便也只剩下些閒言冷語了,可朱先生充耳不聞,又有什麼可說的呢,於是又過了三天,一切便消停下來。朱先生倒是看書累了,站起來繞著案子轉圈,有時會擡頭向市門望望,別人雖然不知道,我卻能明白,這是他還在等著老婦人出現。

如此又過了一個半月,依然漸漸涼下來,那一日又薄薄下了一場雪,到處都有一片雪白,卻很快消融下去,地上也有些泥濘。

那天很早,市場上還看不到什麼人的時候,朱先生已經坐在案子后,靜靜看他的書。

從東面遠遠走近一個身影,我正站在水溝邊看裏面的蛤蟆,一回頭就看見,那個老婦人又回來了,原來的衣服都換了,一套藍色大褂,雖然打著補丁,卻依然整潔,腳下白鞋,卻都被泥污了。兩個人站在那裏只說了三兩句,朱先生講一根竹筒交給老婦人,老婦人則把一張紙給了朱先生,我猜是一張銀票,不過此前只是聽說,原本也沒見過,說不準。

兩人鄭重道別,我看了這許久,不知怎麼,竟覺得兩個人都有些模糊,彷佛都融進了一片雪白色中。

此後又過了三個月,一群虎狼樣子的壯漢,把朱先生捆走了,聽說是朱先生犯了盜搶的大罪,因為有個大盜指認他是大窩家。一天後,市場裏就傳遍了,朱先生被判了斬刑,不再等秋決,馬上殺頭。

那一天很多人去了縣城仁義街口,我求了半天,也沒人帶我去,就打算獨自去,結果人小力微,等到好不容易走到,已是人去街空,什麼也沒有了。一些人還在街上撒著沙土,旁邊還留著些香燭什麼的。

我竟什麼也不敢問,回頭便向家裏跑,一路上都有那些沙土的影子。

六十年后,我早已活過了朱先生的年紀,還想著當年的事情,也翻查了很多資料,從海外市場找了許多方志日記,還有一些手抄本,或者從沒排印過的個人文集,總想知道朱先生的一些事情。

在那兩三年里,我查到有偷換囚犯的事情,也有黑夜越牢的事情,更讓我覺得需要探究的是,一個當時孔目的筆記,裏面說那一年發生過一次劫囚車的事情,還死了兩個差役,沒有記録具體時間和具體人,只是說三個月前下過雪后,縣太爺領著他們這些詩友看梅花,才聽說這件事的。

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一些其他事情,也不知道,我舉得的俠氣,到底是不是。說真的,我如今已經垂垂老矣,真不知道,除了書面上的大俠,現實中的大俠到底該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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