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摯友

沒有什么比熱愛生活，更讓我們會感到恐懼。

一堆碎玻璃，就在桌子下，除了惋惜，我們并不會擔憂，更沒有恐懼。

但一個花瓶就這樣擺放在桌子上的時候，我們又會如何呢？

契訶夫寫道：「我滿心渴望生活，渴望我們的生活神圣，崇高，莊嚴，像天空一樣。讓我們好好生活吧！太陽一天不會升起兩回，生命也不會有第二次。您緊緊抓住您下半世的生活，把它挽救過來吧。」

多好的一句話，但很明顯，我們在擁有的時候，充滿失去的恐懼，而在失去后，卻也很難再次振作其自己的精神。

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是這樣患得患失，無力從容的呢？

讀柳宗元《小石潭記》，感覺流利清邃，雖然總有一些磕磕絆絆的字，但并沒有覺得很難。他是在自己失望之后，才注意到這些異鄉山水，而那「似與游人相樂」的魚兒，便成了心事的化身。輕輕聳動身體，試圖放下一些重負，給自己一種逃避的可能，是誰都明白的不得已。但這還只是失望，而非絕望。到了那「孤舟蓑笠翁」的境界，一切也就滅盡在千山萬徑里了。

也許只是因為我們的熱愛并非是愛，而是一種占有。

別在意，我并非從道德上來作一番批判。因為愛才會有占有的想法，正如小公主會讓國王為自己摘下明亮的星星。生活的意義，正在于我們熱愛它，卻又不得不深懷畏懼。

其實那并不是一種褻瀆，更非某種貪婪，只是我們還看不到恐懼背后，深深藏著的那種不舍。

人世間多么難得，彼此遭逢又如何不容易，但這不容易或是難得，都給了我們更致命的一擊。就像一個馬路警察忽然站在你面前豎起手：市民，請停下，你已違規。多么讓人驚訝，從沒有人告訴你如何去愛這生活，但生活卻悄然而來，給你驚喜。有多么讓人沮喪，從未索取，這結束卻不請自來，成為最不受歡迎的客人。

能說什么呢？

在我們還未接受之前，一切進門的言語，都只是諂媚或唯唯諾諾的奴仆。我們在心中建構著永不落幕的喜劇，但當幕緩緩合上的時候，我們才知道觀眾們的掌聲，誰也不能帶走，而那拉幕人更不會在意我們的苦苦乞求。

該卸妝了，親愛的你，有什么舍不得的，都已然是夜半時分。

你的伙伴或早或晚，都會乘著自己的車離開，即使還陪伴著你的的那一位，也睡眼惺忪，打著呵欠。在桌子上是你的劇本，密密麻麻都是做過的筆記，夾著的紙條，即使到了最后一頁，依然那樣工整地留下你的字跡。大副的海報，一張張貼在屋子墻壁上，每一個你，在不同的劇目中，或喜或悲，表情各異。你的假發還帶著一些粉，而那鏡子中，除了疲憊，還有一絲剛剛歡騰過的亢奮。

夜風會吹近窗口，而夢則遲遲不來，你不肯離去，但這終究不是家中那張屬于你的床。

剛剛握過的手，還有那些追逐的臉龐，一起從屋中消失，你搖搖頭，最終還是換上了那來時的衣服。

靈魂和你，總有一個是在頭頂的天空飛翔，回家的路，不會太遠，但也不會太近。

恐懼永遠坐在我們身邊的空座，馬車夫則揮鞭前進，沒有人說話，但這城市里必然還有人在唱歌。

你說，慢一些，慢一些，兄弟。

馬車夫則并未回頭，只是按照那永恒的節奏，一點點驅使著馬，噠噠地踏響凝著露的石板路。

當明天開始的時候，你已然沉睡。

這就是生活。

這就是你一生摯友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