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

饑餓可以驅使人做任何事。

我說的是「驅使」，如果沒有饑餓，我說的是能餓死人的那種，則人都會愿意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不是被「驅使」著做任何事。

文字本身是平的，能夠激發力量的，是我們每個人的想象。

可想象又是空蕩蕩、輕飄飄，幾乎不可能把握住的，于是，我們還拿出了自己的體驗。

沒有捱過餓的人，是很容易搖搖身體，將那些大話，仿佛灰塵一樣從衣服上抖走。唯有真正知道餓肚子滋味的人，才能明白到底「饑餓」是什么。這就像沒有受過酷刑的人，往往會相信自己不屈不撓，但都不用請出什么鐵牛鐵人，大概只要抽幾鞭子，就被嚇住的也不在少數。姜文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就似乎想到了阿Q，于是就讓少年人，在哭哭啼啼之后用精神勝利法來為自己的懦弱辯護。

其實，少年懦弱有什么值得自卑呢？沒有人是天生勇敢的，當年那個敢橫行殺人的秦舞陽，不就臉色煞白地被剁成肉泥，而荊軻的勇敢，卻在于用一個人的蔑視刺破了龐然大物的「皇帝」，這無需什么勇敢，而在于認知。

饑餓同樣如此。

后世常常拿錢謙益的怕死開玩笑，可我卻不認為，這就一定要怪罪于他的不剛強。

盲目的剛強，只是血氣之勇，那種無所畏懼，當真只是一種無知者無畏。

所以，饑餓驅使人做下滔天惡行，卻始終沒有成為地獄最地下一層的罪名，總有更糟糕的行徑，會得到冥冥中的安排。

帕慕克便說過：「在我們的生活中，會發生成千上萬被忽略的小事。」其實，小事固然被忽略掉了，大事也未必不會如此。不妨想一想，饑餓、饑荒、千里無人煙，我們所能知道的，又有多少？在這層層歷史中，又隔上多少年，就會來這么一遭呢？而在我們豐衣足食的時候，在這個小小的地球上，是不是有人仍在挨餓，并為了饑餓，去做下任何事呢？

所以，地獄里響起的，從來不是正義的笑聲，而是無從發泄的哭泣。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曾經讓我們看見一位年輕人如何在人生的道路上緩緩行走，只因為那曾經的所有解釋，最后都在最后一問里，全部落空。正義并不能給我們最堅定的理由，唯有善良才會。所以荊軻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比秦舞陽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正因為如此，他的失敗才不會讓我們沮喪，反而讓我們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力量。

饑餓驅使人做任何事，但也有一道底線，無法突破；這條線如此細弱，可在想得徹底的人看來，即使是山崩地裂的力量，都無法讓他輕輕皺眉。

水是會向下流，風會自由地吹，鳥兒能夠飛翔，我們可以不停止呼吸——這不是因為什么東西太過勇敢，而是這世間本該如此，天經地義。

我敬佩一只麻雀，因為它不可被馴服，即使是饑餓，也是如此這般的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