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湖水

城里唯一的孩子，叫什么？

他打開門，先向神祈禱：

「讓我能夠幸福一點吧！」

今天又是他的一天。

他沒有衣服，赤裸全身，從頭到腳都是傷痕。眼睛瞎了一只，走起路腳也跛著，于是就一拐一拐地向著前方走。

生下來就一個人的他，不能說話，好在他能聽到其他人的聲音，漸漸明白了那些高高低低的音調意味著什么。但每次在路邊見到那些人，他都是既陌生又熟悉，總覺得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他就這樣向前走，有人朝他大聲喊著，有人向他比比劃劃，但路上遇到的人，最多的還是默默看著他經過，眼神里似乎有著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如果說是有，那大概可以稱作憐憫，如果說沒有，或許也可以稱作僥幸。無論是憐憫，或是僥幸，對于孩子來說，這一切都是他向前走時，一些不算清晰的印象。

剩下的一只眼睛，似乎也蒙上了一層薄膜，雖然不便，但孩子覺得這已經很好。他看了看天空剛升起的太陽，并不刺眼，一團紅紅的圓球，正從云霧間升起。他努力地向著那個方向走，希望能夠有些好運氣。

「神啊，讓我能夠幸福一點。」

他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上面拴著昨天弄來的食物。走了一半路，孩子決定歇歇腳，路邊剛好有個斷掉的木樁，可等他一坐上去，就向后栽了過去。原來這個木樁早已朽壞了，里面涌出一大堆蟲子，他看不清，只能看到有什么砰砰砰地打在自己身上，臉上也有東西爬來爬去。

孩子甩甩頭，爬了起來，走遠幾步，又開始在身上到處撲打。有一只爬進了他的嘴里，不小心被咬破了，他竟嘗到了一絲甜味。于是，他一邊撲打，一邊細細咀嚼，讓那絲甜味更久地停留，這是一天漫長跋涉中，讓他唯一覺得甜蜜的事情。

過了好長時間，他在腦中拼命想，也再想象不出那絲甜味時，他才決定上路。這比他原本應走的路程，少了很多，只能一拐一拐，向前走。

路邊也沒有什么人，似乎人們都不打算向這里來，他覺得腳又開始磨破了。孩子想：為什么自己從不生出繭子呢，如果那樣，他就不用像現在這樣澀澀地鈍疼。讓那些嬌嫩的，柔軟的，敏感的，都變成陳舊的，干硬的，麻木的，就不會再有這樣疼痛的路。

可路不聽他的，腳也不聽他的，連他自己都不聽他的。

他只能忍受著腳上的疼痛，四處只有塵土，他的腳會被泥土蓋住傷口，然后那鮮紅的血，再滲出來，又被蓋住。周而復始，一切都變得平常，而孩子也在一直走。

這一路上，他吃了三次，終于把那小拇指大的食物吃完了。他歇了三次，終于讓自己的身體，漸漸適應了這條路。他也祈禱了三次，可這些祈禱，卻一定要大聲說出來，即使他不能說話。

「讓我能夠幸福一點吧！」他重復三遍。嗓子里是嘶啞的摩擦，并不成為聲音，卻一樣讓他覺得自己是真地在祈禱。

他終于登上了這座小山，看著四周的土地，一望無際，都是狂風卷起的塵土。天空沒有飛禽，大地沒有走獸，即使側耳凝聽許久，也沒有一點點可辨的聲音。他登上山頂，卻不想在這里久待，于是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那是白色的。這是憑證，證明了他的路程，讓那些面目陌生又熟悉的人，可以確信。他不能說話，無法為自己證明，可這顆石子可以。這就是他路程的標志。

他決定向回走，一路上沒有變化，都是塵土。這時候腳上的疼痛，似乎也沒有什么感覺了，血不再流，只有一些褐色的結疤。

來時斬開的荊棘，又生了出來，離開了那條塵土大路，就是連接家鄉的小路，他從這里來，又回這里去。身上的傷痕剛剛愈合，此時就又被劃開，鮮紅的血珠，一點點灑在荊棘上，在夕陽下，顯出光澤。

他想，這里的荊棘總是那么快恢復，倒有些像是自己的傷口。

路上能聽到一些鳥兒的歌唱了，他聽了許久，卻沒有停。

在家門口，他拿到了食物，仍然是小拇指大。

他感謝了那個送來食物的人。他走完長路，換來食物，可食物并不是憑空長在這里的。

他撫摸著自己的膝蓋，那里更疼了，他一拐一拐，拖著腿腳開門。

門開了，是一片看不到邊的湖水，他笑著浸入水中，那片透明的、純凈的、溫暖的湖水，是近乎天空的藍色，它們擁抱了孩子，并讓他得到一種安慰。

※ ※ ※

城里的孩子叫什么？

他們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他們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他們站在湖水的邊上，華裳麗服，神采奕奕。

他們眼神灼灼，耳力超人，有著健康的身軀，可以奔跑，可以休憩。

四周綠野蔥郁，坐著的人，有父母，有朋友，也有那些讓他們心動的人。食物堆疊在鋪上細麻桌布的長桌上，豐盛誘人，隨手可取。他們隨便坐著，可以說笑，也可以打滾。

他們沒有看過紅彤彤的太陽升起，也沒有在路上一拐一拐地走，更沒有讓身體傷痕累累。

他們也感謝著其他人，但不會為了小拇指大的食物而感謝，更不會在那夕陽下，笑著走進門去。

※ ※ ※

湖水是這樣清澈，城里唯一的孩子，向神祈禱。

那些虔誠透過湖水，來到城里的孩子身邊。

「讓我能夠幸福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