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學一聲驢叫來聽聽

天真的人哪，還要多久，你們才肯割捨天真？
譏誚的才能不以譏誚為樂，愚頑的不仇視知識。（《智慧書·箴言》）

（一）

王濟死的時候，來了很多人。

一個朋友很悲痛，他在痛哭到大家都開始真正傷心而泣，忽然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當初你很喜歡我學的驢叫，今天我也為你最後學一次。」

話說完了，他就開始在靈前學起了驢叫，而且毫不敷衍，反而比平日更加用心。於是那身體的姿態，聲音的低昂，都仿彿一隻真正的驢子「昂昂」地叫着。於是，剛纔還為他悲哭樣子而難過的眾人，忍不住都露出了笑的表情。

這位學驢叫的朋友，憤怒地說：「為什麽死的是王濟，而不是在座的諸位！」

（二）

學驢叫是一件滑稽的事，而將這滑稽的事公然施加于死者之前，更有些褻瀆的感覺。

可無論當時，還是今日，更多的人恐怕還是隨着哭而哭，隨着笑而笑，何曾對王濟的死有半點來自心底的同情呢？

人生如王濟，自然是一種滿足。起碼少年時就意氣風發，長大後又得到眾人稱讚，至於世俗間難以尋求的金銀財寶，也無非是他鋪地的一種阿堵物。有人喜愛自己的一頭牛，名為八百里駁——對，就是辛棄疾後來寫在詞里的那一頭——王濟偏要趕過去，要為了這頭牛來賭射，千金不惜，結果先射的王濟，一發中的，隨即呼人將牛心挖出來，他卻只是隨手一割，便了事走人。有人愛惜自己樹上果子，到了皇帝要，也扣扣索索地一個個數好，王濟則趁着其人不在家，呼朋喚友，翻墻而入，不過吃光了樹上的果子，還直接砍倒了樹——孫悟空一樣的脾氣。

但他也有讓人看不慣的事情，起碼皇帝都覺得過分。一天皇帝到他家吃飯，不用說餐前餐後的排場了，只說其中一道蒸菜，鮮美到皇帝都覺得詫異，於是就問問他，這是怎麽做出來的。

王濟的答案是「人乳蒸之」。

皇帝臉色立刻不好看起來，匆匆離開了。

（三）

這就是揮金如土，滿樓紅袖招的富貴閒人。

正因為有着一腔不平不滿不肯將就的氣，才四十多歲就死去了。

他活着似乎任取任求，就連皇帝都不能讓他屈服，但這種活法對他來說，並不好過。

他死了也有很多人憑吊，可最終也唯有一聲驢叫，可能代表着真心。

陶淵明說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人生到死，誰又能真去計較什麽身後事呢？

王濟固不足道，學驢叫的朋友孫楚，也不過是萬古雲霄中一片羽毛，能記住這個人的，又能有多少，還會同情于這個少年才情風發卻無所事事的一生呢？

（四）

骨已朽矣。

連那個讓他如此富貴的王朝，也在塵埃中，抹殺了那些你死我活，失敗者和勝利者，如今都沉默在泥土之中了。

所謂的大，所謂的高，所謂的道德風流，皆歸塵土。

想到這裏，難免就又記起鮑照的詩。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盡去，明朝復更出。今我何時當得然，一去永滅入黃泉。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且願得志數相就，牀頭恆有沽酒錢。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

那些天，我是仿彿能聽見這吟詩的聲音，夾雜在黃河水中，流入了時間，而穿越了關於一個人的夢和破滅。

（五）

關心他人，便是關心自己。

自哀自憐，方能看到另一些陌生人的悲哀。

我漸漸不再忌諱于死。

這是因為死亡漸漸與我親近，「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天地之間該有的命運，何嘗因為一些東東西西，便多了增增減減。我雖然不是一個豁達的人，但也不會因為偶然觸碰過來的舟船，而憤怒反面。

所以，我有時也會幻想一下自己的死。

卻有一種難得的不好意思，而非是恐懼。

（六）

我並不喜歡，我的葬禮是黑白色的，也不願意人們來聽那悲痛沉重的哀樂。

我更不希望，為了這已然開始腐朽的肉體，而白白浪費認識的人和不認識的人之金錢與勞力。所以，我覺得佛教的火葬很適合人的結束。

如果我的意願還能得到執行，我該說說。

不需要守護我的肉體，如果精神已經在自由的輪迴里，尋找它的方向，又何必擔心這已經無聲無息的身體呢？一個人的肉體和一塊安靜擺放在垃圾堆里的臭肉，又有什麽不同呢？我們所以哀哀不能舍棄的，只是一種精神上的關聯而已。

我並不會奢求有人會在時間中記住我。

我也不是因為過於慈藹，才讓你們不必哭泣。我只是覺得，實在沒有必要像那些蹩腳的三流電視劇，演技不夠，便要靠配樂來湊。

所以，如果合我的意，就儘快讓這無用的身體，消失在火焰中。

不必在寒夜裏圍護它，也不必在哀樂中才能留下淚。

播放那些讓人覺得生命可愛的樂曲吧，也許是貝多芬的田園交響，也許是一首月夜下的古琴，可能只是一首歌，一首讓我們彼此都放手的聲音。

（七）

說實話，我不喜歡孫楚那聲驢叫。

即使我平日裏喜歡牛肉麵、威士忌，也不希望有人坐在我的棺材板上，大口吃面，大口喝酒。

我怕自己忍不住坐起來。

所以，還是學一聲驢叫什麽的吧，起碼我聽了，不會為了這個而嚇到來的人。

生命屬於誰，我真不清楚。

但按照佛陀的教導，一切都來自於地水火風的湊合，并沒有什麽是恆常，也不會有什麽會永恆。

所以，送別我的時候，就去感受自己的生活吧。

你需要快樂，還是不快樂，那要自己選擇。

但對於我來說，我的最後選擇，必然是肯定的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