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儘量沒有痛苦

沒有人曾為了生活，願意忍受和其他人一樣的過程。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喜歡讓自己成為不同的那一個。但塵埃落定，事過境遷，一切都不可更改時，我們再回頭，仿彿那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在一聲聲地向我們發出自嘲的笑意。

路易-斐迪南·塞利納曾經就是否憎惡生活解釋：

……說不上喜歡它……我忍受它，因為我還活着，因為我尚有責任在肩。沒了這些，我差不多就是悲觀主義者。我總得希望點兒什麽。希望虛無可不行。我希望儘量沒有痛苦地死掉。像別人一樣。如此而已。誰也別為我受苦，因我受苦。……相比一年前，眼下幹活要痛苦多了，而明年還會更難過。就是這樣。

你很難想象，毛姆這樣的人，會是一個願意積極投入戰爭的熱心之徒。一戰、二戰，他都主動參加。當然，他已經成名，無論哪個軍事頭腦，都不會認為把這樣的大作家，扔到戰壕裏，是一個更經濟的主意。所以，第一次，他可以成為一名不那麽傳奇的間諜、密使；而第二次，則只需承擔宣傳的任務，到處演講——對於他的口吃痼疾來說，這算是一個時間恰到好處的轉變。他找到了一種心理暗示的方法，可以讓他在公眾演講的時候，不會那麽結結巴巴。

對他來說，這不算是最糟的事。他最無法忍受的，只有那位前妻。事實上，上戰場這件事，和他總要到處走走，去一些更蠻荒的地方，忍受相同的陌生和危險，生病，瀕死……實在沒有什麽兩樣——可能戰場還會讓他更有榮譽感。

所以，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無論在一戰的法國，還是二戰的美國，他對待死亡的態度，并沒有什麽大驚小怪之處。甚至，我們都可以稱之為勇敢了。

但一切勇士，終將面臨自己一生最大的考驗——到底如何去死。

同是作家，馮内古特最期盼自己能在乞力馬扎羅山中飛機失事。當然，最終他只能自己和自己摔跤，因為一次跌倒而死於84歲的年紀。那裏是紐約，並不是高山，更不在一架飛機上。難道海明威曾經想過，自己要死於一把槍，而扳機是自己扣的？難道張愛玲會想到，自己兜兜轉轉，要在六七天後，才能宣告早已死亡的她，已經死於自己家中了？當她死去的時候，并沒有人知曉，而人們知曉的時候，她卻早已不在。遺囑如此：

「盡速火化；骨灰灑于空曠原野；遺物留給宋淇夫婦處理。」

沒有人希望受苦，而希望又確實顯得虛無，「誰也別為我受苦」，本就是一種癡想，「因我受苦」更是很難預料。

當我走在山坡上，做一天的功課，慢慢爬到不高的山頂，看着夕陽漸漸隱於地平綫，那漫天流蕩的金色光綫，讓不同的天空，染成不同色塊。

大概仔細看過佈滿雲朵的天空之人，都能理解，這個世界遠比人類更加壯美嚴肅，充滿着更多可能。我們只是天與地之間渺小的存在，那些曾被雕塑竪立在大地上的石像，更是讓人覺得好笑。除了神，并沒有什麽可以永恆。

川流不息的河流，即使沒有名字，也可以讓所有見到的人，感到一種撞擊心底的深情。

人能夠活在天地間，也許只剩下這點希望了吧。

我們能夠為自己而哭，也為自己而笑，更會早早就思考那注定的事情。

猴子並不如此。《西遊記》里曾經描寫過一隻猴子自然死去，那是讓猴王成為孫悟空的契機，因為它從順其自然，突然醒悟到生命的有限，而這關於死的恐懼，就激發了一種思考，也讓一隻猴四海漂流。

斜月三星洞，只是一個巧妙的隱寓，每個人讀到這裏，到底想過什麽？

有趣？有趣？還是深深地悲哀于自己，竟然和這隻猴子，一樣感到生死的恐怖和無奈。

來自過去的聲音，總是借屍還魂，讓所有偉大的事，一定要第二次重現。

但若不是偉大的事呢？更何況，誰又知道，什麽才是偉大，什麽才是小醜。

我很想知道每個人，但最終卻發現，那不是一個人所能承受的事情。

昨日，有一位朋友又將告別。我知道，我們本無什麽交情，甚至連那不得體的祝願，可能都讓人有些尷尬。可在生命中有過的相逢，忽然就要離去，即使是不熟悉的面孔，也會讓我感到悲傷。

生命給了我生活的可能，但讓我快樂的，就一定讓我悲傷。讓我滿意的，就一定讓我失意。給了我勇氣，也就會給我沮喪。

回家去吧。夜色漸漸滲透，仿彿流淌在我的眼前，我的未來。可那不是嚴整統一的黑色，而是在眼前，深淺濃淡，有着一種水墨畫般的姿態。

夜，何嘗不是一種多彩的畫面。

即使沒有星月，也有一種想象，留下了一種印記，告訴我們什麽美，什麽是醜；讓我們去愛那世界的美，讓我們去鄙夷那世界的醜。這屬於一個人，而不是屬於什麽全人類。

平靜下來吧，孩子！

鮮花木僅怒放，散發芳香，仿佛所有的花一齊把香氣放盡，以此加速自己的枯萎，把芳香的力量饋贈給所有的人，完成某種壯舉。（Борис Леонидович Пастернак《Доктор Живаг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