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鎮之一根筷子

十字鎮與渡口之間，有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一處集市，叫作一根筷子。

這日，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到處都是買賣。也有一些人，什么也不買，什么也不賣。這些人喚作青頭纏。為什么叫這個名字？看他們頭上就知道，一個個都纏著一塊青色土布，那帶頭的還喜歡插上一朵花。平時也各自有各自的買賣，唯有集市日，都到這里混些錢財，算是一門便宜生意。

這日里，從西邊過來幾個青頭纏，四下里常來趕集的買賣人，卻敏銳發現，領頭的換人了。

消息傳得飛快，原來新頭領是三刀換兩洞，火并來的位子。因此細看他腰上還厚厚裹著一層白布，只是掖在外衣下，初時還以為是條腰帶。這頭領上了位，也新得了一個號，喚作「暴天王」。

幾個人先到了個賣小吃的攤位，大呼小叫，讓老板趕快送吃的來，兩個輕挑些的，還自己轉到火爐子邊，去尋摸有什么吃的。

老板不敢阻攔，只趕緊打好幾份米糊，加上些油餅饅頭，拼好兩盤小菜，急送過來。

剛剛放好，那幾個又喊，快拿點葷腥來，那兩個尋摸的，已經從一口合抱大小的壇子，找到醬雞醬鴨和一些熏貨，都捧了過來。老板口里叫苦，卻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青頭纏，胡吞海塞，連吃帶糟蹋。

吃得飽足，暴天王乜斜著眼睛，兩條粗眉毛耷拉著說：結賬。

老板還以為聽錯了，卻還是囁諾地上前幾步。

「叮當」一聲，卻是一個青頭纏小弟扔了一個大錢在桌上。

暴天王笑笑，轉頭就走，一行人也不再回看，斜肩搭背，吊兒郎當。

老板拿起桌上一片狼藉中的那枚大錢，卻還是一枚皮莢子，早已不用的廢錢。

這時，一直躲在邊上不敢吭聲的家人也走過來，一家人本來還不說話地收拾，可收著收著，最終還是大哭起來。可也不敢放聲哭，都知道青頭纏的傳說，可之前也不過是收兩個錢，今日算是遭了劫。

旁邊買賣人也都看見了，有好心的就過來相勸，幫著收拾收拾。所謂物傷其類，人到窮時，還要靠窮幫。漸漸也就平靜下來了。

從此以后，暴天王帶頭的青頭纏，算是集市上的一大禍害了。三天五日，總要出些事情，若是當是豬狗糟蹋的，也就罷了。一時忍不住，或是仗著自己有些力氣，打了起來，即便當時不吃虧，也免不了青頭纏的事后報復。當地官府也抓了幾次，流放打死了幾個，可暴天王卻始終沒事，最多避避風頭，過上一些時日，便又回來，帶著新小弟興風作浪。

眾人越發不敢招惹，能不趕集的也就多走上十來里地，到別處去做買賣。實在沒辦法的，就當這青頭纏是刮風下雨，拉肚跑稀，任由他們作妖，市面也開始慢慢蕭條起來。

這一日，青頭纏又橫行在街上。遠處的聽到了，早開始收拾攤子跑路，能留下來的，都是些針頭線腦不值錢的玩意，要么就是新來的，還不知道他們的厲害。

暴天王看看四周，只覺得無趣。

忽然一個小弟說，前面有個什么鳥道士，從未見過。

走近了細瞅，卻是一個頭上挽髻的道士，十五六歲的樣子，身上臟兮兮，臉上都是一道道的油汗。前面擺著一張桌子，圍著布罩，上面寫著相面算卦，還擺著一桶簽子。

「這倒有趣。」暴天王笑道。旁邊青頭纏也一個個奉承。

「來，小道士，給老子算上一卦。」

小道士便道：測字，還是相面？「

」字是什么東西，「暴天王坐在小弟們拿來的凳子上說：」面也不容易你來看。「

」那就算上一課。「小道士將簽筒遞過來。

暴天王似笑非笑，一把抓過來，不耐煩去搖，用力舉著簽筒向桌面一敲，登時蹦出來幾枚簽子，他隨手拂去多余的，就在小道士面前剩下了一枚。小道士不驚不言，只是撿起那枚簽子，邊看便道：」三五明月三五夜，梅花開盡杏花來。五尺清風一丈布，諸葛借你半升債。「

」這是枝筷子簽。「小道士看著暴天王。

」你唬我？「暴天王笑問。

」哪有什么筷子簽。「青頭纏小弟也紛紛鬧鬧。

」姜太公是潑水簽，諸葛亮是五尺簽，李淳風是風水簽，袁天罡是閉口簽。這是四大簽。又有八小簽，按八卦休門、生門、傷門、杜門、景門、死門、驚門、開門。合起來便是十二正簽，能算人間百姓，福禍休咎。卻又有別傳的怪簽，專算逃脫人間經緯，不受世上拘管的那一類人，不在三界，跳出五行，觸物皆是，這里便是——「小道士說到這里，又一指，果然在暴天王腳下，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根竹筷。

暴天王一腳踩下，碾了幾下，那筷子已經深入土里。他抬頭又道：」你卻說說，這筷子簽說些什么。「

」債到頭時方有主，十五天內見分明。「

」你是誰請來，要消遣你大爺。「暴天王忽然站起。

小道士笑笑，忽然將那根簽子豎起，拍在桌上，仿佛扎在豆腐上一般，頓時沒進桌面。暴天王和其他青頭纏看著桌上出現的那個洞，還有穿桌而過，落在地上的筷子，驚異萬分，正要再問，這一低頭一抬頭之間，小道士竟失了影蹤。

又過了半個月，忽然下起一場大雨，雷電縈繞，十字鎮上都聽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便有人傳，這些青頭纏都遭了天譴，被雷火燒死了。官府也驚動了，得了地保的信兒，趕忙去察看，之間一個個青頭纏都面目全非，黑乎乎一片，躺倒在渡口邊的草棚里。草棚少了半邊，到處都熏得極黑。其中一個高大漢子的尸首離草棚最遠，眼看要跑到水邊，卻依舊倒斃在那里。

此事記載在當地縣志，直到民國十一年重修時還有，可惜后來遭了火災，便只能在鄉間野事中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