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
简宁

一个旅居海外的行为分析师,三个孩子的妈妈,爱织毛衣爱读书爱看树的中年人。

职业故事集:酗酒的Ralph Lauren男人 (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体面,如此窘迫,又如此熟练地睁眼说瞎话的人。

掐指一算,这个男人可以算得上我的医院社工生涯中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了。身高一米九的年轻白男,金发碧眼,身材匀称(没错我亲眼目测过,因为他很喜欢只穿一条沙滩裤在病区里走来走去)。他长相很漂亮,言谈举止都很体面,像是那种受过高等教育的,出身体面家庭的人。

那天,护士长给我发内部信,说这个人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只差住所没有解决。他自己联系了一个与人合租的公寓,只需要医院社工帮忙他办理一下房屋署的押金援助。

当时我想,哎呀好久没有接过这么简单的活儿了。给我一小时,一定帮你办得妥妥的。

这个男人,就叫他Daniel吧,是个32岁的白人男性。前几天他被人发现酒精中毒躺在公共沙滩上,膝盖也受了伤,肿起来很高,还有血迹。他醉得很厉害,怎么叫都叫不醒,于是沙滩的管理员打电话叫了救护车,送来我们医院。急诊室的日志里写着检查结果:血液酒精浓度爆表,膝盖似乎是被人趁机袭击导致的,需要手术。

手术完成了,过了几天,他人也慢慢清醒了,出院计划被提上日程。他对护士说,他刚离婚了,两个儿子都跟了前妻,他没地方去,入院之前他在车里睡了好几天。他请院方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他拿手机找到临时短租房就出院。

过了两天,查房的时候,医生问出院计划。他说已经找到了跟人合租的一处公寓,但是他没钱付押金走不了。护士就发了内部信给社工部门,让我们帮他申请一下房屋署的押金援助。

房屋署的押金援助项目,旨在帮助因为财务困难一时拿不出押金的人,申请程序很简单。

我去见了Daniel,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拿出Ipad给他,教他怎么申请。他略带犹豫地问我能不能帮他弄。我当时有点意外,因为他看起来是那种受过良好教育的体面人。一般来说这种类型的人,会不愿意让外人看见自己的信息。

不过病人既然这样要求,那我当然也应该帮他。

申请的程序里,有一项是关于代理人的信息。这个一般是面对有身体或者智力残障的,或者有语言障碍的申请者的。我本着工作透明的原则,把这一项也解释给他听,问他需要什么人成为他的代理来处理跟房屋署打交道的事务吗?

他说,能填你吗?

我?我是医院社工,你出了院,我的职业权责就管不到你了哎。

当然我也不能这样讲啦,于是解释给他听我的职责范围,也说了以后如果房屋署联系我,我也只能据实以告,说病人已经出院,我只能提供手头的有限信息。

他说没关系,就填你吧。

我说,你有没有家人或者朋友可以填?

他说,没关系的,我只需要你帮忙把押金搞定,我的救济金还有几天就发了,我还在超市打零工会有收入,不会再需要房屋署的救助的。

听起来也还算合理,好吧。

我们一起完成了申请流程。他的资料很齐全,社会福利号码,税号,租房地址和最近三个月的银行流水都有,申请很快得到批准。

我作为他的代理人跟他一起在隔天收到了确认邮件。

于是我又去病房找他,一起完成剩下的程序:把邮件里的确认链接发给房东,等房东确认之后,他可以凭借短信去房屋署的办事处领取专门给房东的支票。

所以这个钱,并不是打到我帐上的?他问我。

我跟他说这个钱只有房东才可以拿得到,支票上会写房东的名字。

他看起来有点失望,问我可不可以帮他联系房东。

这个时候我就需要特地提一下他的外型了:真的很帅,很阳光,很体面,很真诚,而且请求我帮忙的时候让人想起大金毛狗。

对不起Daniel,哦不,应该是对不起,大金毛狗。

总而言之当时肤浅的我被他的外型所欺骗,非常心软地说,好吧我帮你给房东给个电话解释一下流程吧。

他找到了房东的电话号码,拨通了,把电话递给我。

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愉快,是个好的开始。但是当我开口说了我是医院的社工的时候,对方明显一愣,在我解释了我帮Daniel申请了房屋署押金项目,需要她确认一下的时候的,对方更愣了。

她问我为什么Daniel会需要房屋署的押金,难道他付不起押金吗?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I am afraid so,不过我们的申请已经获批了。

这个时候房东明显生气了,又问我,他跟我说他是酒庄的工程师,怎么可能付不起押金?

哈?我也愣了,又跟她确认一遍。

房东说,对啊,他在网上找了我的公寓,说要租其中一个卧室。我问他财务状况,他说他是外地人,刚接到本州的工作offer,是红酒酒庄的工程师,所以临时找个房子落脚再慢慢安顿。啊他还说他刚离婚,房子给了前妻,他还要付很贵的抚养费,所以才为了省钱跟别人合租。

这个跟我们医院系统里记录的信息也差太多了吧。而且他昨天才告诉我他住在车里,而且在超市打零工哎。

我的大脑还在处理这些信息的同时,房东很生气的说:“这个骗子,我的房子不能租给他。你把电话给他,我要跟他说。”

别啊,不租给他,他就出不了院啊,每天早晨的例会我又要被医疗组骂了啊。

于是我最后努力了一下:“他的房屋署押金已经批下来了,他呢又确实因为膝盖的伤没法积极找住处,您看是不是能让他先住下养一养身体?”

房东怒道:“不可以,我的房子不租给骗子!谁知道他住进来了还要搞什么幺蛾子!”

后续的发展,证明了房东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把手机还给Daniel,“房东想要跟你谈。”

他接过电话,然后开始赶我走,“你下午再来可以吗?我这个是私人谈话。”

哼,骗子。

我这样想着,回了办公室。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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