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大拉皮儿
七彩大拉皮儿

No Asian woman in this culture can write “too much”. Indeed, no woman has ever written enough.

绿色

(编辑过)
绿色会好看的。

我妈的画,2019年8月

时隔三个月坐在理发厅,说剪短之后就把头交给熟悉的理发师,再抬头的时候在侧脸的某个角度突然感到见到了我妈。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上一次是我因为工作画不出来图就疯狂往嘴里塞糯米锅巴。我不知道自己吃了那么多,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吃完了两整袋。不只是饱腹,我感到胀,感到顶,感到那些香脆的油脂味道从胃里传到嘴里,感到咽下去的糯米粒粒分明地膨胀,快要冒出嗓子眼。我想吐,开始对自己感到厌烦和恶心、不耐,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把自己撑成这样,然后我觉得我看见她,对我笑。

我想起她经常坐在厨房的大理石餐桌前,抱着一袋馓子,批改她写不完的材料,有时是写她的书、写信。我的房间就在厨房旁边,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听到她窸窸窣窣地啃馓子的声音,然后是翻页的沙沙声音、笔和纸摩擦的声音,听到这些声音我就知道她在。那时候我总笑她,笑她吃馓子的时候就像一个真的小老鼠一样(她的昵称是皓子)。她总说自己如果不吃,工作的时候便会睡着过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后来的甲亢大概那时候已有端倪,我只是笑话她如果馋便直说,不要总是拿工作做借口。

我的胃胀把我拉回现实。我感到她对我说,你也有今天,你看你不也是拿着工作做借口,想吃就直说。我有点无语,感到难以解释。我想起每次被我嘲笑她也总是插科打诨,要么就是笑笑,之后该吃继续吃。我突然理解她和我几分钟之前一样,那种想吃的欲望并不是贪吃也不是饿,也不是为了抵抗疲惫和困,它是一种craving,craving for distraction,craving是迫切的。 迫切需要用一个机械性的进食动作让我忘记眼前做不出来工作的焦虑,让我忘记这个工作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甚至本身毫无意义,让我做一刻小老鼠。她果然比我更胜一筹,馓子应付这种craving比锅巴合适得多,既香脆又不会一不留神吃得太饱,可以窸窸窣窣吃一个晚上,足够写完所有材料。

再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回家的地铁上。我突然陷入深度的沉睡,然后在该换乘和下车的车站一秒不差地清醒过来,觉得自己有如神助般跑下车。在大城市的地铁上,这样的深度沉睡总是让我害怕,所以从上海到纽约,我总是用各种方式让自己抵抗这种睡意,我看书、听歌、背单词、玩手机,从来不闲着——我一度觉得闲着才是这种睡意的根源。她总是这样不分场合地突然沉睡,总是不无骄傲地和我说她上学的时候因为个子小坐在第一排,明目张胆地在第一排睡觉,因为她总能在老师讲到关键点的时候准时清醒过来,提问也都能回答得上来,笔记也是一条都没落下过。我完全相信她的话,因为我见识过她各种场合的睡相:在会议里、在和家里人一起看电视的间隙、在图书馆等着接我回家的自习室、甚至是在和我视频的时候。如果我几分钟没有听到她回应,我就预期找到她的时候应该是睡着了。我笑她,同时也觉得她这样蛮可爱,更何况每次喊她醒了她都稍微自嘲一下就能接上我的话。最近我知道那随时随地涌起的睡意并不是因为闲的。

我小学的时候特别喜欢读模范作文。模范作文里总是有女儿偷穿妈妈高跟鞋的场景,我也很想在作文里写,但我翻遍全家也没找到一双高跟鞋,我才知道我妈不穿高跟鞋。我很想拥有一个电视节目里那种教科书一般的妈妈,留一头发光发亮的长卷发,穿好看的裙子和高跟鞋,像变魔法一样从厨房里变出各种各样可爱动物造型的糕点和便当,有会赚钱又会说绵绵情话的体贴老公——我妈一样都不沾边。在我妈对我失望之前,我早就学会对她失望——于是我全招呼到自己身上。我留长卷发、染指甲、进厨房、做手工,因为嫌弃她的针脚拆了她给我补的校服自己缝,还边熨校裤边和她说看校服裤子的褶子就能看出一个同学有没有好妈妈这种话。然后我妈和我说“我不会做这些,但是女孩子学学这些(手工)是好事”,然后我大学的朋友开始叫我“贤妻良母”或者干脆喊“妈”,然后我高歌猛进地恋爱,似乎要把我以为她一直缺少的恋爱狗粮都撒她一脸,宣告某种作为我选的女人道路的胜利,然后我说我要去美国和男朋友一起读研一起工作,然后我再也没回来,然后我剪回短发,然后我告诉她我一辈子都只想和女人在一起,再也不要男人也不要结婚生孩子,然后我们不说话了很久很久。

我猜她也对我失望,大概不只这一次,只是她向来掩藏得很好。她从来不像我一样把嫌弃挂在脸上,也从来不像我比别人的妈一样拿我和别人家的闺女比,因为她说她从小被我姥比怕了,她想做个不一样的妈妈。她看起来总是很镇定,对我的所谓叛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次来看我还偷偷塞给我私房钱支持我更多的离经叛道。大概因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我现在的年纪了,尽管总还是难以置信自己是个大人,若是要任性还是难免碍于大人的面子。我不知道怎么获得她那种everything will work out just fine的镇定,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有时羡慕她那种无知无畏加上运气好,也许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我也过着她这样的生活——选择那种生活的话,我们大概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冲突了——那种生活里我会是翻版的她,应该会让熟人走过路过都感叹一句“你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你妈”。多么可惜啊,我骨子里就像她,明明可以成为a better version of her,却执拗地非要选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每一步落下都有点儿胆儿突,走得远了现在觉得自己竟有点看不到前方了——我只是为了离开而离开,只知道不能停在原地,却也不知道下一步是哪里。我是不是也在替她活呢,一个类似的会时刻沉睡又会在关键时刻清醒的、一焦虑就会想嚼香脆的零食的、左眼的近视比右眼好得多的躯体,在另一个国度,工作、吃饭、读书、旅行、强装镇定、假装做一个永远知道下一步是什么的大人、一个女人。

理发师让我选颜色了。我想了想,挑了绿色。她明确喜欢的东西不多,我唯一知道她喜欢黄绿色,那种春天柳树刚抽条时春芽的颜色,我出国前她最后给我画的那幅画上鹅黄和翠绿混在一起的颜色。染头的水池离镜子很远,我眯着眼看向镜子,又是在侧脸那个角度,我对她说,你还从没染过头发吧?绿色会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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