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言说
无效言说

藏在身体里的小小神灵

2023年度总结

我究竟要退让到哪一步,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是否有一天,我什么都放弃直至无可放弃,不断退让直到没有再退的空间了呢,这是我的恐惧。友人问,什么是你想要的生活?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说,我想要的就是有尊严的生活。

虽然我写这篇的时候已经是2024年了,但是按咱们中国人的过法,新年还没来,除夕之前写,都还算来得及!2022年度总结当时是写了一些的,但是因为那一年年关的时候发生的事太多了,加上抑郁又比较严重,导致想写的东西太多,最后还是没有完成。

今年很显著的一点就是我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了,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讲了,我对于人与人的沟通以及因为沟通而产生的无论是心灵上的接近还是智性上的提升都彻底失去了信心。我不认为沟通在成年人,尤其是存在异议的成年人之间能成为一种有效的相处手段,我不再想对这个世界说话,无论是特定的对象,还是不特定的群体。当我写字时,我只是有很多想法想要记录下来,一是帮助自己梳理思路,二是方便日后回顾,明白自己一路走来究竟在想些什么,在什么时候迷惘,又在什么时候埋藏了一些日后的希望。我不关心别人,也不关心发生了什么,我只关心我自己。

即使我只关心自己,这种关心也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我常常觉得自己是由不同的部分组成的,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大脑,它们好像很不同,在面对很多事时发出不同的声音。身体的声音最好读懂,我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想接近还是想远离,情绪是上扬的还是低沉的,这些都很好分辨。但实际上很多时候,我的身体是麻木而迟钝的。小半生走来,遇见一切的苦痛使得我学会了压制它、忽视它,它也学会了保持沉默。但我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巨大的累积的痛苦,一旦被掀开,将会吞没我,我无力应对这些,所以我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护它,不允许我的生活中出现引线,让那沉睡在水下的巨兽醒来。

更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分裂成两个我,一个此时此地的我的人生的参与者,另一个则好像是悬在空中的神祇,她冷静,聪明,总是对我产生意料之中的失望。当我受到伤害时,在我产生软弱的想法时,甚至即使是在我快乐时,她看着我,不带讥讽,但也没有慈悲地说:这就是人类,你也是人类,你要接受你身上的尘世的部分,肉身正是如此沉重而不可摆脱,这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你的有限。她能看见世间一切的事,能看见所有人,看见他们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曾经是非常爱哭的人,容易哭,也喜欢哭。一点细微的委屈都能调动我过去所有悲伤的记忆,让我泪流不止。我享受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打湿脸颊,再从下颌成股坠落,那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离开身体的感觉,它让我觉得轻松和自由。今年我遇到了更多值得悲伤的事,大到我应当哭泣,大到我好奇自己为何不哭泣,但我没有眼泪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前两天看见人说,过度分析自己,本身就是一种对于自身的忽视和虐待。我对这个世界,对于人有太多的好奇,我总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抛出去,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试练,观察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就好像一个测试仪器记录数据的科学家。这具身体到底能够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但我没法停下,即使我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我觉得我已经做到了理解自己、接纳自己和信任自己,但是我就是没法爱我自己,爱这种事好像是需要一点火花的,不像前几件事只需要理性就能完成,我找不到那一点火花。

那么我可以爱别人吗?我是可以的,我也曾经做到过。从那之后我得出结论:爱是很好的东西,它让人拓展理性的边界,了解更多的可能性,认识一个全新的自己。爱会让人更智慧,也更勇敢。但是很可惜,交互的爱只能在理念中存在,至少在一个极度不平等的文化背景下,爱是不可能真实产生的。爱的前提是平等、独立、相互尊重,这在世界大部分人之间绝无可能。我已经不再在意这件事,也不认为恋爱和婚姻的模式对我来说是值得追求的东西。今年的一个很大的改变就是,我真的不把性缘关系当作是一件“大事”或者说“人的生活中一个严肃而值得研究的课题”来看待了,我不再思考,也不感兴趣。我明白作为人类我有被关心、被支持的情感需求,但是相较于进入一段关系中会带来的更多的风险,我不认为这件事有多合算。男人现在对我来说就像挂在商场里的衣服,我不需要买衣服,我也不爱逛街。当然,如果有朋友给我买了件漂亮的,送给我做礼物,我也会欣然接受,但是没有也完全无所谓。我和丹尼保持约会关系大半年,平时不怎么发消息,每周见一次,直到我离开。我喜欢这样,轻松,省心。我对安全的人没有化学反应,但我也远离危险的人。我现在没有机会再去感受那些喜悦了,我只能感受到舒适。

更多的情绪是恼火。我不断在这里回想起故乡那些生活的片段,想起那些可厌可鄙的人们,想起我所经历的或侥幸未曾经历种种不公。我恨他们,这恨意炽热而磅礴,却无处发泄,最终转向自己。我恨当时没有尖叫、打滚、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自己,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我不该恨自己,但我还是恨。人永远会倾向于怪罪自己够得着的人,我目之所及,最弱小的,最可以欺凌的,正是我所寄居的这具身体。

今年读了60本书,不算多,但鉴于我前8个月中有4个月的时间都在工作,工作结束之后又来到异乡求学,被无尽鸡毛蒜皮的琐事蹉磨,这个数量我也是非常满意了。其实读到现在,自己的水平和审美都已经完全在另一个层面,感觉大多数的书已经是没有兴趣去读了。我早就过了读书只看内容的阶段,我对知识没有兴趣,那些都是注定会被遗忘的东西。方法、视角、体验,以及作者的人格与灵魂,是更有意思的事。这两年我也开始把自己的时间看得很宝贵,我看重自己,因此如果一本书不能给我足够的反馈,我不会愿意花时间在上面,我宁愿去睡觉。

今年最有意义的事是走出了高墙。临走时收拾行李,翻到了2018年的日程本,那时我写,“今年是对国家与国民彻底失望的一年,希望将来有机会可以离开”。那时天真,没有想到后面的每一年都会有新的更彻底的失望。那时也尚乐观,只知道失望,却不知道后来的恐惧与惊惶。过去的一年,以及更前面的一年,我常常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个定时炸弹,随时滴滴作响,告诉自己:快走,赶快走,马上就要来不及了。怎么出来的,过程实在艰难,奔波,焦虑,想尽一切办法,最终终于还是达成了。这件事也是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渐渐更加理解故乡人与人之间的锁链,明白应当如何利用这些束缚。我开始更加信任自己——一路走来,我做成了太多我曾经以为不可能的事,即使在这里,我又要一切清零,重新开始,但我相信这份好运会持续,我想得到的,我一定能得到。

来了五个月,新的环境,巨大的压力,倒也更看清自己。那样严苛的,冷酷的,对自己永远不满意的自己。周围的人总说,your english is really good,你只来了几个月,说话已经像来了几年的人。我说I know but it’s not good enough to satisfy myself。也看到了自己无比旺盛的生命力,再焦虑的时候,也一定要做些什么,读不下去书,就去投简历,或者背单词,或者煮一大锅吃的,或者哪怕是在大街上没有方向地乱走,多了解一下这个城市。我确实不喜欢社交,但每度过新的没有社交的一日,又会自责惶恐,觉得口语的进度又拉长了一些,我所希望能达到的流利水平又要更迟一些才能来。但回头细细数来,也觉得自己辛苦得可以。过去的一个学期,每周至少有五天都待在学校。阅读的任务没有几周真正完成,但确实是花了不少时间在上面。学位论文没有实质性进展,但形式上确实是每次都按时交了作业。兵荒马乱的一个学期下来,也拿到了二等的成绩。去博物馆做了志愿者,去赌场做了女侍者,在面包店打了半个月工,小小赚了一笔,也省了些琐碎的饭钱。慈善商店的志愿活动从九月开始一直在做,因此认识了新的朋友,约会软件时不时也刷刷,见到了人,也有了exclusive的对象。买了几件衣服,渐渐摸清了不同的连锁超市的货架分布逻辑和定价策略。调整了自己的饮食习惯,尽量做到省时省力的同时营养均衡。体重从刚来的时候因为不适应而暴跌,到入冬后因为寒冷疲惫而暴涨,到现在保持稳定。实在是繁忙充实的五个月,无法再做得更好的五个月。

虽然疲惫奔忙,但也有不可替代的松弛感,在故土无法体会到的松弛感。没有被监视的感觉,没有被无数双眼睛环绕的感觉,没有被无形的重重枷锁禁锢的感觉。我觉得这里实在太适合我这样的人,没有很多华丽的物质的欲望,不喜欢和人维持关系,只希望独处享受寂寞的人。同样会支付一些生活的代价,但是会比在国内的时候要小得多,而且内向和孤僻并不会被认为是一种极为严重的人格障碍。我感觉最多的就是安全。街上的住宅没有安装防盗网和防盗门,水管工来维修,我一个在家也不用担心被骚扰,深夜巴士停运,走路一个小时回家,人行道灯火通明,挤满了观光客。即使我依然随时可能被这个国家扫地出门,但对未来依然有一些微小的信心。

远离故乡,很多以前高压之下,又或是嘈杂浸染之下看不清的事,在这里有种迷雾渐渐散尽的清晰,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我看见这具尚年轻的肉身上大大小小骇人的伤痕,我明白新的生活里任何微小的痛苦为何痛苦——因为它们使我回想起记忆里那些沉重的创伤,每一寸皮肉都牵扯着痛。我在很多个夜晚感到疲惫和无力,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实在不太客气,而我不想替它还这些债了——如果我想让自己真正过得更快乐和平静,那么我必须处理这些繁多和深重的伤口,这件事只能我自己来,即使我是那个受害者。我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也太过艰难,我不得不做,但也不太想做。咨询师说,非常好的一点是我始终对于自己的想法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有知觉,you are aware,很多人事实上并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或者感受。我说这反而加深了我的痛苦,就好像一个装满了荆棘的盒子,我能打开盖子,伸手进去感受那些尖锐的痛苦,刺伤我的掌心,但我不知道在表层的荆棘之下,它们究竟是如何层层缠绕的,又究竟是什么样的土壤在滋养着它们,这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但我宁愿我是大多数人,并没有打开那个盖子的能力,也因此不会痛苦。

有时也会回想起一些其他的过去的碎片。想起2020年去看望友人,晚饭时我们讨论,那时硕士刚刚过半,到了要考虑自己下一个阶段究竟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我那时对于职业或者学业依然很迷茫,没有任何具体的倾向。我说我一直以来为了不参与那些我不认同的事情,评优评奖,项目或者学生组织,我为了给自己留一个空间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主动放弃了非常多的机会。但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未来的生活是否依然是这一套游戏规则,我究竟要退让到哪一步,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是否有一天,我什么都放弃直至无可放弃,不断退让直到没有再退的空间了呢,这是我的恐惧。友人问,什么是你想要的生活?我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说,我想要的就是有尊严的生活。

如今回想起当年这一场小小的谈话,我很高兴。我对自己说:是的,2024年的我依然是这个回答,我想要的生活是有尊严的生活。而且这几年,我一直在为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努力,我觉得我现在离这个目标更近了一些。

虽然我现在的阶段,很难对自己有什么实质性的规划:能掌控的事,都很信任自己的自制力和执行力;不能掌控的事,觉得定下计划也没有什么用。但还是为我的2024年许下几个小小愿望吧:

1.词汇量超过12000

2.读完5本英文小说

3.德语达到B1

4.全职工作3个月

5.如果无法达成4,那么完成投递300份简历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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