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言说
无效言说

藏在身体里的小小神灵

打工日记之一

店里有些熟客,我已经能记住他们的脸。比如有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男孩,几乎每天都在,我上午上班时他在,下午上班时他也常常在,总之每天日落之前,他是店里的常住居民。

能认出他是因为他嗓门极大,也很不讲礼貌,每次径直走到发餐处,大喊一声“给我一杯温水!”,心情好时会说“阿姨,给我一杯温水!”,从不说“你好”,也不说“谢谢”。店里堂食的客人很多,经常会排长队,他是从不排队,也不肯等候的,没有第一时间递给他,他就会用全店一百多平米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喊:“快点!给我!快一点!”和他说:“你稍等一下”这种话是没有用的,他会以一般成年人所没有的耐心持续大叫:“为什么这么慢!太慢了!给我温水!给我!”他每次来都会坐上好几个小时,要上好几杯温水,因此这套程序每天都要上演数次。这样的顾客,只要遇见一次就很难不记住。同事们很讨厌他,每次看到他,就说:“那个没礼貌的小孩又来了。”

小孩是很纯净的,纯净并不一定是个褒义词,它只意味着无涉善恶的一种状态。孩子不过是父母的镜子,所以目睹了他数月的蛮横后,我猜测,也许他的父亲在家里就是这样对待他的母亲的,他从家中学到了这样的交流方式,并且认为这是一种更自信的、更酷的、更有效的,属于高位者或强势者的交流方式。

今天早上堂食爆单,他又在店里大喊了好久,我有那么一瞬间,很想问问他:“你这样说话很不礼貌,你知道吗?”但说这种话万一被顾客听到投诉我,我是一定会被开除的,所以我忍住了。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妈妈——她站在那里,开始对负责发餐的我的同事大发脾气。她说为什么在她后面的订单已经完成,但她的订单却还在制作中。这种情况在店里其实很常见,一是不同种类的餐品由不同的人负责,就会有不同的出餐速度,二是高峰期爆单时,是一批一批制作的,而每一批中具体哪个单更早哪个单更晚,忙的时候是无暇注意的。我的同事耐心跟她解释:后面的订单只有饮品,前面做完就可以直接出,而她的订单有食品,需要由后厨使用烤箱加热,因此会慢一些。她继续发火,用极傲慢的态度打断我同事,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现在就是我先下单的,那么我现在就应该能取到餐,你就应该把我的餐给我。而且,我的小孩已经在这里跟你说了5分钟的话了,你一直爱理不理,你这是什么态度?”

这种不讲道理的顾客,每天店里都会出现几个,确实影响心情,但也是这份工作必须面对的。发餐的同事当然不会和她争执,也最后把餐品交给她了。只是回身冲我默默翻了个白眼。我在后面庆幸自己没有真的说出内心的os,身边的同事告诉我,上次男孩的妈妈和店里的另一位顾客大吵一架,那位顾客可能是请小男孩帮自己递一下东西,他妈妈就在店里大骂那位顾客是“巨婴”、“自己没有手吗”、“让一个小孩帮你拿东西”,气得那位顾客满脸通红地离开了。

我小声抱怨,既然在我们店里这么不愉快,那么就不要再来了,何必每天光顾呢?同事说,她和孩子每天都来店里,早饭也在店里吃,午饭也在店里吃。

这种孩子我们见过不少——我们店址在本市的富人区,常有衣着华丽的妇人带着小孩,无所事事地坐一整天。这对于小孩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我们不过是一个快餐路线的咖啡店,明亮、宽敞但嘈杂、忙碌。大厅里只有桌椅和很多很多个插座,最适合的是办公和学习的人士。其余的,连一本杂志都不会提供的,玩具更是绝无可能。员工永远在忙碌,店里2台全自动意式咖啡机,每台价值12万元,26秒就能制作一份浓缩,而我们能够在这26秒内转身再制作2杯其他饮品,以免浪费时间。我的朋友们所想象的那种“遇见很多有趣的人和事”的咖啡店生活根本不存在,除了清理垃圾我们不会离开吧台和顾客接触,收银大多控制在2分钟以内,发餐则是最多30秒。店里的每个角落都有监控,区域经理随时有可能调取录像检查工作,不允许员工闲聊或倚靠在吧台上。

效率和规范是工作的核心要求,而孩子则是追求效率的障碍。他们会在收银台和座位上大哭大叫,吵得人头疼,会没有买单就直接拿走吧台展示的商品糖果,会经常打翻咖啡或者在桌上乱涂乱画。家长们把孩子带到这里,买上一点饮料和零食就坐下开始刷手机,消磨上大半天的时间,无聊的孩子会崩溃大闹。有的孩子不会闹,因为家长会给孩子一个手机或平板,于是他们可以安静地玩很久。这两种家长,很难说哪一种更糟糕。店里的同事们也很鄙夷这种不负责任的家长,哪怕是养小狗,遛狗也得是在街道或公园,也需要主人的陪伴与互动,而不是在这样密闭的空间直接扔一个手机,何况那是一个孩子,身心所需要的远远比小狗多。

我无法认为这样的母亲是爱她的孩子的,即使她因为我的同事没有及时回应她的孩子而大发脾气。每天涂抹浓重的香水,带着孩子来吃两顿美式快餐,坐在店里玩上四五个小时手机,甚至更久。今天那孩子有一次拿着喝过咖啡的纸杯,来要温水,恰好是我负责发餐。这几个月的工作极大地锻炼了我的耐心,我问他要不要换一个新的杯子,他沉默不语,于是我倒好递给他,他说太烫了,换一杯温的。我换了一杯常温的水递过去,问他:“这个温度可以吗?”他回答:“可以,我妈妈要喝温水吃药的。”就转身走了,还是一样,没有说谢谢。我站在吧台后,看着不远处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的那位女士,发型精致,戴着华丽的项链,想到她痛骂别人巨婴的话语,难过到忘记了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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