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言说
无效言说

藏在身体里的小小神灵

喜宴

心底喧嚣的风在这一刹那消失了,一切荡然无存,归于宁静。我安心地坐在这里,被谈笑声温暖的洪流包围。人们都失去了面目和表情,我看着自己大衣袖口的一点污渍,认真地坐好,仔细观察和品尝每一道菜肴,体验所有的感受。天地间仅剩我与不知在何处的他,共赴这一场盛大的喜宴。

小陆给我打电话时是夜里十点。好时间——正是一天中空闲清醒又独处的时刻。她一贯是体贴周到的人。

“明晚有个宴席,一起去呗!”

“啊?谁办的?”

“这你就别管,份子钱也不用,我之前的伴儿临时鸽了,你陪我一块去成不?”

“这……怎么这么着急,明晚就去了,今天才问我。”

“来嘛!求求啦!你反正每天闷在家也没事做,不如出来透透气。到了你闷头吃就完事了。明天下午我去你家接你哈!”

“……行吧行吧。”

她说的对,我的确闲,闲得发慌。每天在家面对着窗户墙壁,脑子莫名地乱,好像有一百根竹子在心里疯狂拔节,互相打架,遮天蔽日,整得我一点儿阳光也接收不到。又好像是心里有穿堂风一直呼啸而过,精神小人在那儿给吹得东倒西歪,站也站不稳。

我没法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事,看不下去书,更别提电视剧,连专注平静地穿好衣服出门遛弯也做不到。每天起床,就是穿着睡衣坐在窗边,看着楼下人来来往往,神经质地敲桌子、踢地板、胡思乱想。脑子里竹海汹涌,风声呼啸,胸口像是要爆炸的气球,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深呼吸,吐出长长一口气。我迫切地想要见点新鲜面孔转移注意力,只要是活人就行,大爷大妈也行。我没告诉小陆,我的状态有这么差——我连我的闲都遮遮掩掩,怕她知道了骂我没出息。

出于这份畏惧和对自己颓废状态的深刻反省,第二天我竟然涌出了十二分干劲,穿戴整齐甚至还化了淡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眼嘴唇的线条都是冷静自信的味道,可惜眼神还是没出息地做了叛徒,暗淡又呆滞。可我连瞪自己一眼都没劲头。大脑放空,跟着小陆走就是了,和她随便东扯西拉说点闲话,有人转移我的注意力就很好,竹子会长得慢一点,穿堂风也小一点,头就没那么痛了。

到了之后我和小陆竟然是分开两桌坐。不过这样也好,面对一桌陌生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全程只和身边的一个人说话,显得自己更自闭。我宁愿一个人坐在那儿,听听同桌人聊天,认真吃菜,偶尔也掺和两句,反而没那么凄凉。所以当那人一脸为难地说可能要分桌时,我答应得痛快极了。

坐下后,先调整面部肌肉,把不开心的脸换成温和平静的表情。眼睛稍稍睁大一点,看起来有精神,但不能太用力,会好像在发痴瞪人,然后悄悄把背挺直,收下巴,最后手机反扣在手边的桌上,以示本场宴席中不做低头族的诚意。一切就绪,开始转头小声夸赞左右两边邻座的口红与耳饰,并换来友好的回应——好的,成功融入这张桌子,可以等上菜了。

桌上有几个人在聊天,谈今天的主人与宾客们,可惜没有坐在正对面,无法用眼神进行友好交流,我只好盯着桌布上的印花发呆,竖着耳朵听她们聊。说一路过来遇见的人,和谁打了招呼,和谁谈了近况,对谁微笑,对谁敷衍。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随意地,在一长串话中间,提到了他的名字。作为一个并不重要的宾客,作为一个并不亲密的友人。那个在我内心种竹子的名字。

我很清醒,是的,很清醒,为此甚至还有些小小的得意。桌布是白色的,还有浅浅的暗纹。她为什么只提了他一句?印花是凸出来的金色枝条,很普通常见的一款桌布。另外几个人为什么不追问一下他的情况?表面是防水防油材质,所以有的金色枝条上会有一些气泡,话题滑到其他的人身上了。每根枝条有两个分叉,分叉之上再有小分叉。没有人再谈到他!……不对,我不该在这关注一小块桌布,我是来参加宴席的。

不对劲,室内的温度好像突然高了起来,把一切都融得软烘烘的。进门的时候,光有那么亮,那么白,照得一切清清楚楚,连影子都找不到。现在却觉得灯是黄的,照得桌布也黄,人脸也黄,我的手背也黄——我的手背原来有这么黄的么,反过来看看手心,却还是熟悉的细白。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有些坐不住,我脸也会看起来黄么?如果这么久了又重逢,我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的。也不知道睫毛塌了没,口红颜色在灯光下好不好看?衣服有问题吗,会不会有不得体的褶皱或者污渍?不行,我得去趟卫生间看一眼才行,如果顺便看到他坐在哪里更好。

卫生间的灯有点暗,昏昏地看不清脸上的细节,反而有种老电影里面目氤氲的美好。我想仔仔细细检查清楚每一寸是否合适,但心里却像烧着灶火,柴禾在里面劈啪作响,热气冲到脸上,每个毛孔都烘得要炸开地疼。目光想要慢慢挪,却一遍又一遍地滑过脸和身体,抓不住任何落脚点停歇。好了好了,我放弃,目前看来没什么大纰漏。还是出去吧,站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

出去看到一桌又一桌的人,好像每张脸都在笑,在互相寒暄,但又无法聚焦,灯光太黄了,黄得好像空气里充满了雾气。每个人都陌生到看不清五官,原来人的脸是可以这样不同却又惊人地一致。这样相似的一张张脸,我到哪里去找他?他不应该是这样一致又模糊的,他应该很特别,让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为什么没有会发光的人呢。他会在哪里?大厅还是包间?希望在大厅这样我可以见到他,但也希望是包间,我不希望他见到我。我克制自己的头颈保持稳定的姿态,假装一个回座位路上轻描淡写扫视全场的普通人,但是那条路太短了,太短了!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已经到了座位前。

只好不甘心地坐下,假装观察同桌人,暗暗窥探其他桌的情况——找不到,我必须用六分力气伪装自己,三分力气保持冷静,只剩一分用来找他,好像越是用尽全力越是写不好字一样,越是要盘算清楚好好利用这一分力气,越是力竭心疲不知所措。罢了,罢了,不找了,也许他根本不在我视线范围内,何必白费力气。我应该认真吃饭,我是来参加宴席的。

不对劲,场子好像不再是之前那个场子,这桌人也不再是之前那桌人。大厅瞬间喧嚣了起来,凝神细听,最明显的就是笑声和叹气声此起彼伏,一阵盖过一阵。男男女女,老人小孩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反而混成了浪潮,让人难以分辨其中的个体,和谐地一阵强一阵弱。我知道在我能听到的声音里,还有很多听不见的低语作为和声。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这浪潮也有他的一份。我听不到他,但是他在,就在这里,就在其中。

终于开始上菜了,服务员水一样地在桌子间流动,每桌都是一样的顺序,凉菜,热菜,汤。我的桌此刻上的那盘菜,他的那桌也一定是同样的菜式。虽然不在一处,但吃的是同一席。每一道菜摆上桌,他的反应会是怎样呢?他爱吃哪些,不爱吃哪些?一会也许主人家要来挨桌敬酒,人们纷纷起身祝福,周围的人也笑着看着,会有他的一份,也有我的一份。

心底喧嚣的风在这一刹那消失了,一切荡然无存,归于宁静。我安心地坐在这里,被谈笑声温暖的洪流包围。人们都失去了面目和表情,我看着自己大衣袖口的一点污渍,认真地坐好,仔细观察和品尝每一道菜肴,体验所有的感受。天地间仅剩我与不知在何处的他,共赴这一场盛大的喜宴。

写在后面的一些补充:

之所以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动机是因为当时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虽然短暂地甚至是不愉快地接触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突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会让我回想起他,一切都变得与他有关。就好像我们在同一间屋子里,只是我看不见他在哪里。想要把这种感受记录下来,于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之前没有尝试过虚构作品,写的过程中刻意除了“我”之外只要一个必要的人物,安排了去参加一场不合常理的宴席,过程中没有任何具象化的细节描写以使故事更生动具体,因为一切本来就是幻想。本想把开头的另一个人物也去掉,但觉得可能会过分不合理到不适的地步,就放弃了。其实非常想写得像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一样充满丰沛的心理活动,但是自身能力有限,只能说尽力表达了。

自己也很明白效果并不好,但是志不在写作,也很轻易地原谅了自己的稚嫩。写下这一切,只不过是想记录下自己的心情,图一个笔落心安。再就是尝试做了一个表达者之后,作为读者,更能理解文学作品水面下未严明的意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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