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剑四顾心茫然

今天也是对人世间更加灰心丧气的一天。

迄今为止两年不到的硕士生活可能是十八岁以来我人生中精神最痛苦的两年——一方面空出了大量的时间读书与思考，我对世事之中权力的流动与不公更加敏感与清晰。另一方面从本科时小而美的交际圈跌落，接触到真实的世界（相对真实，我仍身在校园，身在大城市，这意味着我接触不到更下沉而普遍的国情），撕破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发现生活于我而言宛如一场精神凌迟。

这一年间对于人际交往的逃遁也是。我对男性的掌控欲、干涉欲、自我中心的普遍特质感到窒息，于是新交的朋友大多是年下男——他们没有同龄或者比我年龄大的男生[那么强]的[居高临下指导人生]的倾向，相对来说清爽得多。即使有时候发言非常充满了刻板印象与性别歧视（例如对我说 “女孩子一定要会保养”，“女孩子就是要宠的”），我也能内心自我安慰：年纪小，不懂事。对于同龄男生，我内心会预设“有基本的共情能力和尊重与倾听的能力”的标准，然后就会发现达标者寥寥无几，一想到自己的未来伴侣要在这样一个质量极差的群体中挑选，就对人生很绝望。

我也到了要直面性这个话题的年龄阶段，却发现无法适应东亚的性文化。我认为性应当是两个主体参与的双方行为。但实际上（在异性恋中）女性是永恒的客体，是讨好和取悦男性的工具人。我无法忍受有些date对象在我未表示愿意的情况下和我开带有性意味的玩笑，也无法忍受他们所说的“把你睡了”的措辞，这是对我主体性极大的不尊重，而且这种尊重是整个社会的普遍氛围——男女关系永远是男生睡，女生被睡的叙述方式。当他们对我说出这种话时，是一种无意识的歧视，在这个角度我甚至无法表示我的恼火与被冒犯，因为他们没有主观恶意。

去年的时候突然想到我还没看过色情片，缺少这方面的人生体验，就问朋友要了两部，结果看不下去，我只看出人生悲凉。都是违背女方意志的情况下发生关系，男性脸部打码并经过了变声处理，却会给女性角色长时间清晰的面部表情特写。女方都做出了软弱无力甚至是情趣性的拒绝，然后进入“嘴上说不要，身体倒是很诚实”的阶段。权力，权力，我在里面看到的赤裸裸的暴力与倾轧，看到女性是如何无视尊严与人格，而仅是性工具的存在，如何被凝视。大家的性教育就是由这样的影像所启蒙的，那么我将面对的是怎样的人群？推给我的朋友也是女性，起码说明在她心中这两部还算不错，对我而言却是分分秒秒都在煎熬。两部短片都没有看完，但是心里却低落沮丧了很久。

现阶段能彻底做到no means no的男生是稀缺资源——他们总以为女性的拒绝是撒娇，是玩笑，或者说是不值一提的意见。要么不懂，要么是装不懂，反正最后就得按照他们的意思来，你嘴上说不要，身体最终一定会很诚实。女生说出了no，解释权却归男性，真是悲哀得有些好笑了。甚至不需要在爱情中，日常交流的时候说话被当放屁也是日常。我经历过数次被男性话语冒犯到，每次以平和友好甚至玩笑的语气表示“你这样说话我很不舒服”时，都会被无视，然后继续冒犯我，直到我开始发脾气他们才能开始正视我说话的内容。

女性陷入了弱势地位的死循环，我们被冒犯，被忽略，被歧视，承担了这不公平的一切，却还要去承担表达和说服的责任。昨天被一个男性朋友说脸大，我表示“请你收回这句话”，他回复：话已经说了，撤回也没有用，就好像钉子拔掉了还是会有坑——我当时气绝。真是多么无礼又多么自信，好像自己掌握了人生的真理，每一句话都在向我解释世界的真相，向我传达人生的智慧。但我因为这句话而与他割席吗？不可能，因为身边的所有男的多多少少每天都在这样冒犯我，如果以此为割席标准很快我的社交关系中就将没有一个男人了。

于是我首先要冒着失去这个朋友的风险指出“你的行为非常失礼”，然后克制自己内心的恼火去温和地解释“你的行为让我感到不适”，同时还要注意进行精神抚慰和照顾面子“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你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这句话在我接收的时候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没有对你很生气，没有怪你，只是有一点不开心”。我对这整个过程非常愤怒，不是对他个人的愤怒，而是对这样结构性的问题的愤怒，为什么我要去承担这么多的义务？为什么被冒犯的是我，我还应当去成为一个能安抚人的情绪，能清楚明白地阐释人际交往中尊重这个最基本的道理的人？凭什么我被伤害了，反而对我的要求更高，负担更多，而他只需要作出伤害行为，然后道歉就可以？他在对我的道歉中解释：“我以为你让我撤回，是在撒娇”，去他的撒娇，我当时只想骂人。这件事看似了结，但是在实际中会产生更多的影响，即使我被伤害了，而且我选择了原谅他。我依然将会被判定为一个敏感的人，一个脾气差的人，一个凡事都爱上纲上线的人，一个强势不懂得圆滑与交际的人。Welcome to the female world，你踏出的每一步都是错误答案。

以前读到，女性沉溺于爱情是因为在日常的社会生活与政治生活中无法得到尊重与重视，无法被作为一个人而看到、听到，于是只能转向在亲密关系中寻找这种重视与被需要，寻找自己的个人价值的实现。现在的我也沉溺于爱的神话了，因为接触到的男性们都不懂得何谓尊重与倾听，何谓“把我当做和他们一样的人来对待”。不懂得克制自己的掌控欲、占有欲，自己的自说自话，对他人的忽视与漠不关心。我只能期待那个人爱我，因为这份爱，而能愿意去听听我说什么，慢慢去明白如何尊重我的意志，逐渐去理解什么是平等的关系。呵，多荒谬，我在弱势地位，我被凝视，被规训，被客体化，被无穷无尽的枷锁困住，脱了几层皮才从这迷雾中挣脱出来看清世界，却又添了一项对既得利益者们耐心教化的义务，凭什么？

​生活用一次次毒打教会了我，和我同等颜值，同等共情力，明白何谓良好的亲密关系，能真切理解女性一生牢笼，能把我当做平等的人来尊重的男性在我的社交圈不存在，更不要提有足够数量来让我选择哪个成为伴侣。我遇到的男人都不如我，但我还是会对他们产生爱情，爱是无法控制的事。因为这污糟的现实，我，自认为不相信人性是法律人职业习惯的我，竟然只能将自己的人生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他人的人性与对我的爱意之上。充满了悖论，这就是我可笑又可悲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