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塔尔耶姆
希塔尔耶姆

我不是反社会。

谈贾平凹


贾平凹这么说吧——他的笔势基本上在他们那代作家无人能及,莫言那种眼观八方耳听四方的能耐看上去酷炫无比,但他的文笔欠蕴藉,两人都有荤腥味儿,但贾的还是在小农思想中有那种古典士大夫的狭邪意味儿去中合,而莫言已经有点厌恶那种矜持了,他是彻头彻尾的平民视角,贾的小说世界自然及不上西方第一梯队的作家,连第二都可能在所不及,但相较莫言下笔的一蹴而就,他的《白夜》或《废都》都是有点意趣的,余华相较贾的笔力还差十二个王小波,而莫言看似酣畅淋漓,但相较贾的匠心和故意铅坠的文字,笔墨还是欠缺肌理,褒扬贾一句话吧——余华、莫言、王小波都没从翻译体中蜕化出来,而贾虽然看起来有点陈腐,但从文体的审美上是远胜他们,有延宕有层次,还有一种回瞻历史的忧叹,能解剖出一种社会畸变的脉胳,能勾织一张社会关系网将辐凑的人际交往的利益交换整理出一个链条般的系统从中揭示出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也从社会的变迁中洞观出整个国家某个幽闭的切面,读《生死疲劳》和《废都》总让从我从两种审美理念中切换,两人的笔墨都有时代性的性饥渴,但后者胜于前者的一点是:贾虽然迂腐,还是有那么点老实,这点老实值得赞赏,虽然透过文字你觉得这也不是啥好人。




他的小说世界有不胜枚举的陈词滥调,而孳生的罪孽和荒芜吞咽着每个人,像沙上的残痕,水波不兴 、涛涌袭来,一片空白中兜兜转转又重复过往的宿命,每个人都被一种颓废的淤滞研磨着,每个人又都无奈的随波周转——这好像是一个文明的末世,时间变成淤积的泥塘,它无法流动,人们像庞培古城的尸骸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僵化的时空包裹着人们腔管涌动的那股血,父辈的哀戚欣悦都框定在板结的程式中:他们像循着逆流重返旧窠的鱼类,血液被上古的洗礼:那饥荒的恐怖、战乱的㓸伤、瘟疫的诡谲,包裹浸原型的潜意识,这种种的否定必然会产生一种全新的图景,虽然不一而足,不能在记忆的载体中占有一席之地,像旧约那冗长的谱系,循环反复,迷咒般让人晕眩,但血的记忆,幽微的淤积沉淀必然冥冥之中操控一切,《废都》的伧俗是有渊薮的,读《白鹿原》、《生死疲劳》都有益你理解《废都》中游走的人物,张爱玲和钱钟书的小说都有小市民的气质,但两者究竟气宇不凡,而新中国产生的这批平民作家从心理结构上相较前者完成了一种整体的嬗变,这也可以看出整个中国的割裂,前者比后者要老很多了,但表现的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现代意识,而他让我们看到的是走快的钟表,让我们感慨——原来时间是会走快的,而一个国家的不同阶层有不同的时间和心理架构——我们生活在一个世界,我们又不在一个世界。



贾平凹的小说挺有意思的,按李敬泽的讲法:″他的巨大影响在很大程度上建立于这种对中国人基本生活感觉的重新确认和命名——他的确是反现代的″,而他对语言的锤煅也很深的显示了自觉文体观的远见,语言该如何有腔调,怎样能让文字咂摸出韵味,别味同嚼蜡,这能显示一个人对美的敏锐,而他也的确从这方面和很多作家拉开了界限,从而得到汪曾祺和阿城的赞赏,当然也不无保留,后者很微妙的在随笔中说:″《废都》里有庄之蝶的菜肉采买单,没有往昔小康人家的精致讲究,却像野战部队伙食班的军需。明清以来,类似省府里庄之蝶这样的大文人,是不吃牛羊猪肉的,最低的讲究,是内脏的精致烹调


″中文里的颓废,是先要有物质、文化的,在这底子上沉溺,养成颓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语,你们不妨去读《红楼梦》的物质细节与情感细节,当会明白我的意思。″


在回头来看随笔开头的这句话:“平凹出身陕南,写的东西可没农民气,可见出身并不会带来什么″,便有些春秋笔法了。




废都的颓不是颓废,而是土颓。




创建一种与政治协调的文体必然要祛除一些在它的语言中无法共融的存在,所以《白鹿原》、《活动变人形》、《古船》、《马桥词典》的语言,他的调性和四九之前的小说是有差异的,而一个阶级的式微带动着这个阶级的语言走向覆灭,无论它多么精致微妙,这也就是在一次国外聚会北岛对布罗茨基的冷眼耿耿于怀的原因,这个原因是一个频繁处于格式化的社会而浑不觉的个体的必然结局,之后宇文所安又绵里藏针的开了几炮,事后又高深莫测的加以否定。让我们看看这番对话吧:″俄罗斯和中国都创造了伟大的文化″″俄国有,中国没有。"布罗茨基可以从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拉娃这些文化领域的精英的身上学习点什么,但咱们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新诗的标杆人物是谁?食指,这差距已经没法说了。苏联的一位艺术家可以这样称赞布罗茨基,这完全是一个幽灵,他见过革命前的彼得堡。咱们的彼得堡可能出不了托陀这种作家,但沦丧到将《平凡的世界》视为明珠,这种视域已经和艺术无缘了。因为艺术无非是一种淬化的认知和微妙情感,它构筑了一种认知图景,能祛除人心的鄙俗,当作品已然鄙俗,说祛除那无非痴人说梦。




贾平凹早年时的读本可能也就三红一创,这种调调的作品他没写过,但他的认知范围已经被毛主席在延安的那番文艺座谈会的讲话定好了基调,其实陈忠实的早期作品创作也都奠基于一种苏俄革命文化的前置语境中,我们不能说他能超过肖洛霍夫,但他膜拜的柳青当下的确无人问津了,我们没法理出贾的整个创作的师承上的系谱,但明清狭邪小说的腔调的浸润是一览无余的,所以贾的小说开头有一种诱人深入的韵味,当无法长久时,搪塞的段子像骨刺密布,将开篇的惊喜全都冲散了,整个大厦一对石狮震住的堂皇,遍览,却是虚颓的鬼屋。




我一直有个并不成熟的比喻,水和火,水是作家整个客体化的物质建构,一个必要的幕布,它还象喻时间,乐师如何调弦的,作家同样得创造出自己时空的腔调——加速度或沉烟似梦,水的雕琢是繁难的:它既是人物曲伏禀性的暗喻,同样是消逝的象喻,而火是一个人的特质,每个人和时空相碰,揭示出自己怎样的独特性,安娜和包法利夫人为什么一定得死?一个人内在的幽暗为何会迸发出一种非理性的激情,说到激情,这终究不是一个贬义词。当“火红的太阳暖烘烘,小姑娘正在做爱情的梦″倏然响起,乞丐像沙剧中的小丑和弄臣走向前台,这些遭敝弃的人揭示出生命的真相,而当时,曲中人参不透讣丧的哀歌是自己人生的前奏,放下帘子,淡然的远眺风景,就像盖住书页的你。人的特质是如何揭示的?这在中国的乡土小说中是多半悬置的,他们擅长描写一种百年嬗变的史诗,群体性描绘遮蔽了个体的本貌,《百年孤独》中那炫目的姓名周而复始,而师承这位南美先祖的却漏了诗的本貌,食与性便噎住了身子同样绊住了下笔的文字。我们的作家擅长描写一种恢弘的壮丽,但这恢弘在有些人看来毫无意趣。




哈罗德.布鲁姆认为一个作家永远是在和先行者参孙般的角力中煅造出属于自身的句子的,影响无处不在,所以他们需要防备,防御机制是众所周知的,当我们在遮掩一件东西时,它会展现出这种微妙心态。一个文学周刊的评论家意气骄横的指点江山,当然所言也非空穴来风,他阐述了一种焦虑影响的偏执心态,作家们写了那么多巨作,但她挥毫的无非环绕原本的变体,她想超过他们,但力有不逮,而她评论他们时的拧巴也验证了这种焦虑,力有不逮——掠美化用——然后就是对启发她的作家不以为然了,这当然是种弑父心态,因为作家最忌讳别人这样判定他:这人没创造力,这基本是给他判定死刑了。




防御机制在潜意识中变幻出另番修辞,她生出了孩子,但这孩子是私生的,摄魂之笔是谁授精的?这位作家只能装聋作哑了。防御机制在潜意识刚要娓娓道来时便封紧耳膜,他接受不了自己的命运——环形废墟中那个踏火漫游却不痛的梦影——他的一切无非别人的一场梦。在《浮躁》中你会看到沈从文的《边城》,小水和金狗与翠翠的痴望未尝不能协韵,连韩文举与"爷爷"都能勾连,而《废都》中的人物甚至能和《金瓶梅》一一对应了。化不了,骨和筋就爆出来了,这就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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