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礫
瓦礫

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未命名

為喜劇賦予強烈的社會批判意義,並將發笑的條件逐漸與政治理性的概念合併之後,特定場合的儀式空間因而受到侵犯,隨之而來的,自然也就是相關日常規範的入侵。

千想萬想想不到,台灣這樣一個喜劇發展程度頂多只能算到人家零頭的地方,居然也可以風風火火地把小演員們當成明星來吵,吵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誰在幫誰。


先說個別的故事。xbox的live服務提供免費遊戲,我最近在玩其中一個,叫做The Somnium Files。這是個日本做的輕小說型故事遊戲,以前最有名的應該叫做同級生(咳咳)吧,最近比較知名的應該是什麼文學部的。總之總之,遊戲基底是個多線多結局,加上一點科技型主角異能的普通偵探故事。但絕大多數角色就是很奇妙地身穿各種近未來螢光服飾,警察隊長穿著拷貝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美里短裙,總是坐在桌上不停地交換叉腿。故事裡有偶像有同居小女孩有AI人形,當然通通都是美型少女,主角個性明明是個色情大叔,卻穿戴著太空戰士七時代的美型皮相登場。連在片頭就被殺害的36歲暴力母親,一開始死了沒講話的時候,外型也根本就是個穿著超短裙厚絲襪緞帶風衣頂一顆學生頭的清瘦少女。


這些也不是什麼問題,但卻激起我腦袋裡,亞洲地區流行文化中滿是青少女青少年體態信仰和童音拜物教,甚至包括為了各種性別刻板印象的CP而興奮等等現象連續不斷的回聲。有時候,遍地可見的這種回聲,多到幾乎讓我這種粗鄙的大叔都開始覺得有點噁心。我當然也有很多各種性別的朋友熱衷此道,雖然我不能同感,但多少可以理解。


不過,就算無法理解又怎麼樣呢?我為什麼期待別人要跟我有一樣的喜好和噁心感呢?


我們先不要在這裡回到台灣脫口秀「圈」內的事件,不然看起來就會很像是我覺得這一切都只是有人因為感覺不好在胡鬧。讓我先提另一件事情。


在羅賓威廉斯的許多次HBO單人喜劇特別節目裡,有兩次觀眾的噓聲讓我印象深刻:第一次是他的首次HBO登場,在一個隨手提起物件即興表演的橋段裡,他拿著一把仿東方紙傘一開一合,對著二樓的某位(應是女性)觀眾說:(大意)這個夠大嗎?我希望這還適合(你的尺寸)。七零年代的觀眾噓聲不斷,他佯怒並道歉,直播節目繼續下去並無中斷,最後他還是獲得起立滿堂彩;另一次應該是在紐約,他開了一個玩笑說天堂的守門天使把穆罕默德誤認成計程車司機,結果遭受觀眾噓聲後,他立刻反譏說之前玩笑更嚴重結果你們只噓這個,真的是有夠佛心。直播節目也同樣繼續下去並無中斷,同樣的滿堂彩。


這兩個事件之所以引我注意,不是因為它們特別嚴重,而是因為這兩個笑話在兩場表演間絕對不會是冒犯最嚴重的橋段。關於第一個段子,七零、八零年代正是西方世界從戰後道德裡甦醒的第一階段,女性自主的課題卻沿著保障與強調女性化特徵的路數展開。白人女性經驗因而乘著具有相對優勢的群體階層地位而異軍突起,還未抵達覺察其他族群與性別的轉戾點。上述的第一個段子或許不是最冒犯,卻顯然最粗魯不文,缺乏譬喻或暗示,也沒有誘人理解的上下文襯托。直接冒犯中產階級的守護規章與文雅禮節,顯然是不智之舉。


第二個段子落在八零、九零年代,是以黑人為主力的少數族群,逐漸在大眾娛樂的場景中度過少數標竿性人物,進入普遍視野的起始時段。六七零年代的社會解放先聲,以及其後的宗教道德主義反撲,都在這段時間刺激出厚實的社會動能,許多質疑舊有社會秩序的論述也慢慢匯流。同樣地,一個缺乏隱喻、無法接續上下文,看似也沒有操作噓聲來引導效果的歧視性笑話,自然會在直來直往的喜劇現場上引發不悅的反應。


時間拉到現代。很有可能是在美國喜劇政治化,或更精確地說,美國喜劇界的政治美學化風潮引領之下,人們開始認真地將高度美感化的經驗,亦即高度直觀性的戲劇性語言,視為政治論述的理性零件。同樣的風潮在十八十九世紀的諷刺創作、二十世紀的總體戰爭政宣等時刻也都出現過。而「政治美學化」與「美學政治化」的論旨,也很早就已經在西方知識界成為主題。在這幾個歷史時空裡,由於美學政治化的向量不如政治美學化一般強勢,在社會最需要政治的時刻,人們溝通的介面卻剩下以美學化為基礎的語言。口號、視覺符號、空間安排、生活風格等零件,成為政治決斷與敵我辨識的依據,美學符號的多義性被政治意旨污染 、削弱,或直接割除,感受性也遭受政治先決的分斷處置。


當代的文本閱讀,因而進入一種奇異的狀態:挑戰傳統的群眾,繼承了已成傳統的分斷美學,四出尋找足以餵養進步美學的符號資源,卻因此而逐漸與傳統的政治信徒合流。


然後就是這次的所謂喜劇圈炎上事件。事件的起因,是龍龍指出同為喜劇圈演員的老K,曾在某次演出裡拿她與之前交往過的對象之間的性事開她玩笑,儘管多次阻止,甚至向老闆博恩申訴也都未果,便出面指控老K等演員長期以情色玩笑營造性壓迫的環境等。


如果看龍龍出面指控之後,各方企圖指證與駁斥的言論,可以發現多半都纏祟在「有沒有指控內容那句話」、「話是誰說的」、「這話能不能說」、「老闆有沒有管制」、「喜劇語言有沒有限制必要」等等以符號合法性為出發點的辨別之上。然而一旦把對話限制在這個範圍之內,所有辨別都會成為瑣碎的公關效果衡量。若以社會脈絡作為考量基礎,提出所謂證據的龍龍,無論有多少語言失誤,甚至到最後被鄭家純等重要支持者視為毒素而加以排除;或者,無論老K如何主張所謂女權自助餐的欺壓,或所謂喜劇語言的絕對自由,都沒有讓我們接觸到最初成為問題的要點,亦即:裝上喜劇面具的垃圾語言,如何呈現出還存在社會裡的語言賤斥軌跡。因為我們僅僅在美學語言的層次上打轉,根本還沒有開始觀看這種已經美學化的政治究竟如何運作,遑論作為底蘊的政治裡,眾人如何溝通。


但在這個事件裡,政治同時也是最難辨認出條理的部分。就以事件的出發點看來,就算我們先不論龍龍爆料的問題,發難的起點「拿龍龍跟前男友的過往來開她玩笑」,恐怕也很難證成「台灣喜劇圈長期以來充滿性別霸凌的現象」。相較之下,老K與朋友們動輒長達一小時,充滿關於性別與道德規制等各種面向垃圾語言的對談影片,可能還是比較有效的證據。


話說回來,一個人究竟要怎麼證明自己長期身處在對自己性別認同不友善的環境呢?


其實最好的方式,也是第三者最簡單的觀察點,就是在有人做出表示之後,圈內人士的回應語彙裡有多少偏離主題與粉飾太平的公關成分。這點在當代凡事公關先行的思考模式底下特別管用。像在這個事件中,龍龍的發言所表達的感受不一定真,但老K一干人等的回應卻訴求認同召喚、人格攻擊,甚至所謂言論自由等,幾乎可以確認假仁假義的成份居多。連原先表示與龍龍站在同一邊的經理人與同儕,最後在翻臉時所謂「屠龍」的發言裡,也明明白白說了自己的幫忙意味著協助找出可以強化聲量的點,達成讓個人在論辯裡站到上風處的狹隘目標。各方的運作,讓事件本身幾乎拒絕被討論,只剩下像考試一樣比較誰的答案分數更高,卻對標準答案何以如此毫無意識。


台灣的這個事件,嚴格說起來,其實跟喜劇幾乎沒有什麼關係。近代以英文世界語言喜劇為主的場合(或簡稱脫口秀),在結構上的基底是類似嘉年華或社群儀式的場合,這是之所以喜劇常被視為應可百無禁忌的社會根源之一。而就算在美國,同樣一位喜劇演員,在越接近日常生活的場合裡發言,也同樣越會受到日常規範的詮釋與批評。近二十年來喜劇演員們在推特等場合的發言受到強烈批評的幾個事件可為明證;而看似有點詭異的,用「不好笑」來強化社會規範性批評的說法,也可以在「儀式失敗」造成的社會負面效應裡找到根源。而在許多重要的演員,例如喬治卡林、羅賓威廉斯,乃至於夜間節目主持人與強史都華體系多位名人等,為喜劇賦予強烈的社會批判意義,並將發笑的條件逐漸與政治理性的概念合併之後,特定場合的儀式空間因而受到侵犯,隨之而來的,自然也就是相關日常規範的入侵。


但在喜劇場合裡,關於日常規範的入侵一事,社會的準則還未能塵埃落定。Dave Chappelle(無通用譯名)最近在其Netflix特別節目裡,再度由於跨性別議題相關論調引發的爭議即是一例。在節目裡,他表示自己認同所謂TERF(Trans-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的意見,不同意將跨性別女性視為與女性毫無二致,反對抹消生理性別的既有分劃以及其帶來的經驗差異,同時也對跨性別議題中酷兒團體各種主張的種族性質提出強烈反感。這裡面所反映出來的論點,其實多半只是基進女性主義與第三世界女性主義等流派裡曾主張過的基本態度,甚至他刻意嘲笑跨性別女性性器官是「素食肉」等等,從這個立場出發,恐怕也並不是難以想像的喜劇性演繹。但在當代,對於(很有可能構成Chappelle觀眾群主力的)諸多群眾而言,卻已經不是可被接受的語言,這類聲稱被認為是(也被表達為)對跨性別族群的惡意中傷。女性主義傳統與當代性別運動;以及黑人民權運動者與白人中產階級運動者之間的斷裂和衝突,在這個事件上以最表淺而惡性的方式顯現出來。作為引發這一系列衝突的作者,Chappelle對自己發言的安排,是在做出上面許多宣稱之後,在場上講述一個與自己有過對立爭吵與和解關係的跨性別女性,在他某次針對跨性別議題引發類似爭議時出面聲援,卻因此在推特上引發更多吵嚷與攻擊,結果在不久後自殺的故事。


這裡當然有著他自己不曾反省的問題:作為當代英語影劇圈裡最尖銳的語言使用者與公開的反歧視運動支持者之一,Chappelle的位置無法自動與這個故事取得任何和解;語言喜劇,儘管不可能自限於廉價的「自嘲」範疇,但最終畢竟要面對自身將日常規範與理性辨識引入嘉年華空間的後果。換句話說,在面對網路刻薄語言這類狂歡性的產物時,特別是以語言喜劇的立場出發,拿笑聲拚場,甚至彼此指責壓制等等,都是毫無意義之舉,終究要認識到儀式時空與日常時空的相互污染,或許才能獲得一點基本詮釋。


回頭來看,或許當許多性別運動者開始選擇公開使用垃圾話等次文化語言進行宣傳,一方面與性別霸權體制的理性相抗衡,另一方面則藉此獲得與受眾們更形親暱的公關效果時,便已種下了遠因,使得性別議題的意識形態紛紛轉為各種感受性同溫層。就如同Chappelle在特別節目裡提到的:公關考量阻礙了有色人種在運動裡發聲;媒體煽動性訊息的社會總額不足以分配給各種運動;同一個體的殺人惡行受人聲討的程度還比不上他貶抑性別少數的立場;⋯⋯身份政治、取消文化、網路公審、絕對二分主義⋯⋯


而指責Chappelle攻擊性少數的說法是「向下打擊」的人,與陷入風暴而無所適從的他犯了同樣的錯誤:身為與菁英擦踵,高度富裕的明星喜劇演員之一,Chappelle已經沒有太多「向上打擊」的可能。


我們的認識淪陷在無數口號編織成的風暴之中。於是我們有了真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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