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阿富汗的兩篇短札

阿富汗的離奇死亡／新生事件短札

自從「槍桿子出政權」這個沒什麼新意的口號，在二戰後進一步攻佔全球國際關係的大眾視野之後，美國就一直是這個免洗標語的最佳範例與最大反例。

當然可以說每個地方的狀況都不太一樣。我們有算是相當成功的前敵國日本與德國、徹底失敗的越南國民黨(?)全國社會民主陣線(o)、實踐白色恐怖最力也成功確立台灣美屬精神的台灣兩蔣政權、實踐白色恐怖不力結果搞到現在因為晶片缺貨所以要把三星大老板放出來的南韓、一時榮景卻難以維持的菲律賓，以及被歐美搞得亂七八糟結果人民常常只剩下歐美可以去的南美與西亞諸多准殖民地等等。在這些國家之間，可能除了採行兩蔣以來偷偷摸摸原則的台灣之外，情勢越穩定的國家就越難擺脫美國駐軍，基本上都是當成美軍兵力投射出發點的前線基地，但卻常常很神奇地在冷戰意識形態下被認為是自主獨立的榜樣。

而說到反例，南美洲長久以來是以武裝化的美國國內執法機關主導進行整頓，美軍（其實應該稱為美屬聯軍）主導的失敗在戰後集中於遠東，近幾十年則集中在近東與北非。貫穿這些衝突的，是這個國家以所謂軍工複合體的龐大機制所確立的全球永續戰爭理念。如果從這方面來看的話，在近東與中東地區的潰敗，並不完全是種失敗；美國據說在當地投入的巨大融資，也不見得就是損失。

講白了，損失的是美國納稅人，得利的是在美國似乎不太繳稅的跨國基礎建設與能源集團和傭兵組織。在國際間，表面上主掌美軍的聯邦政府，充其量不過是個到處示威打廣告的巨型買辦集團。

關於這點，其實並不需要什麼複雜的觀察技巧，只要抓住所謂美國價值與美國利益依據當下政經情勢的搖擺閃爍、世界各地次級買辦單位的論述疲倦與左支右絀，以及所謂的盟友們在美國政界遊說團體的規模與友誼的相關程度等等就很清楚。與國企軍武一條龍的中國或政客依舊相對強勢的俄羅斯比起來，行動者更為多元的美國軍工複合體固然給了各國更大的迴旋空間，但當國力孱弱到一定程度，無法組織化進入美國政壇時，卻也更容易就被當成下一個藉口侵略或被迫進入戰爭狀態的目標。

阿富汗的情況有其特殊性，主要是在於該地在資源、人力等經濟因素上全方面的匱乏，卻又在全球地緣政治上佔有極其重要的位置。二十年來，美國在阿富汗的投入，無論在意識形態、基礎建設、國家營造，乃至於主導政經情勢等各方面幾乎全都無法取得持續獲利的基礎，甚至連軍事投射都難以找出明確有效的目標，形同自願被困在一片不毛之地的農人。直到國內政經疲困、軍事行動的藉口用盡，質疑全球介入的聲音累積到一定程度後，進行名為撤軍，實為留下最精簡的介入組織，也是相當合理的選擇。

從這個立場出發，阿富汗確實不像越南；中國如果意圖趁機介入，由於介入的手段不出美國已經執行又失敗的諸多取利措施，恐怕也不會拿到太多好處。唯一的機會，可能只是基於美國與塔利班交惡的暫時性狀態，多取得一點在中亞各國的外交籌碼而已。

關於這點，我們真的可以不必浪費時間在次級買辦集團（例如台灣各黨派）甚至它們的側翼論述身上。美國是否把台灣視為軍事或政治經濟上的盟友，無論經過多少累積或努力，唯一可能用來預期的決定性因素，僅有在某種重大事件發生當下，台海周邊的地緣折衝現況如何，與軍工複合體當時的需求何在而已。當然這兩點可能也是值得外交人員努力的方向，不過這終究跟所謂自由民主之類的價值無關，除非我們談的是最近已經成功兌現的「商業潛力＝自由民主法治」這種指鹿為馬的敗壞修辭，或「制約中國＝反共」這類冷戰公關遺留下來的誤解等等。

當然，我們不必繞回去說一切只剩下實力政治之類的槍桿子出政權論調。畢竟自由民主人權法治之類意識形態，直接影響到國家治理下的人民生存狀態，同時也仍是國際關係上還堪用的籌碼。這裡要反對的，是一個根源於誤解的悖論：即，利用國際關係的實力原則，作為反向削弱國內人權的理據；或將各國藉由憲政體制勉力維持的法治原則，刻意誤認為國際法場域上必然遵循的法則。這種悖論，忽視在國際上一切法則早已幾乎被破壞殆盡的現實，同時破壞憲政體制內某些權利不可讓渡的特性，會在雙方面造成相當負面的效果。在國內對憲政合法性的破壞，直接養成了以感受性為基礎的民粹主義崛起；刻意忽視國際重要行動者的破壞行為，或只願意看到特定行動者的偏視，則給予既得利益者遮掩各種破壞國際規則行為的巨大空間。這個悖論的執行，不只縱容各國主權的恣意妄為，更以價值或信仰為名，分裂並箝制人民共通的政治潛能。

美國能繼續挑選下一個受害者、中國能繼續壓迫人民並拒絕實際解放的動力、塔利班能繼續匯聚武力統治的合法性、各政黨能繼續把台灣鎖進屬地代理戰爭的絕境；這些趨勢彼此之間其實並無扞格，而是相輔相成、齊頭並進。

【本日之又是阿富汗之更短札】

就像台灣社會對其他國際事件的反應一樣，對美國阿富汗撤軍事件，總是充斥最多謠言與妄想的分析，才會獲得最多掌聲。若涉及美國對外戰事，在下一個開戰目標確定前，更是衆口紛紜，彷彿全世界充滿了美軍顧問，各黨選舉作手。但到最後，畢竟還是只有在地經營長久的各方利益代言遊說團體，才能決定美國政客的下一步棋。關於台灣該怎麼做的問題，最後也只能著落在我們要怎麼合法賄賂美國民意代表的操作上面。

當然在國際舞台上，美國也跟其他國家一樣，是個隨時可變處處可變的機構。差別只在於他們擁有全世界資源最豐厚的軍事力量、文工政宣組織、政策制定產業，以及軍火基建產業強勁的對外發展需求等等。若是不肯理解，卻一面強調美國帝國性質的現實不可逆，另一面又不停纏祟在美國必然擁有某種價值絕無妥協餘地的假命題上，結果就是陷入許多評論者自造的陷阱裡，只能不停地以空想臆測和冷戰時期養成的譫妄，來填補解釋能力的巨大空缺。

美國曾對外宣稱佔據阿富汗的理由，主要是追緝賓拉登，以及協助阿富汗的國家營造。後者的虛無性，從美國佔領凡二十年，到現在卻反過來嘲弄阿富汗人不識字沒水準、不懂維護基建與軍備就可以看出。同一個宣傳體系，甚至放出七零年代阿富汗高度西化時代的記憶，以及當代知識份子反對塔利班的證言。作為受眾，我們是如何調解這些認知？

第一個理由則較少受到反對。只不過，先不論美國多年前曾經公開表示掌握賓拉登藏匿在盟國巴基斯坦的情報，事實上也的確在巴基斯坦找出賓拉登；早在2001年，塔利班當局向美國表示希望以交出賓拉登換取停止轟炸的時候，就遭美國拒絕，並在不提供任何證據的前提下，要求交出所有「同黨與關係人」這種不應該受到任何主權國家統治當局同意的條件。

如果你是一個生於中東文化區域裡的人，每天接觸的國際訊息，是美國對區域內國家的各種無理要求甚至武力傾軋，根據一個謊言入侵佔領伊拉克，因為政治敵視就阻止伊朗核能基礎建設、對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不對稱戰事明顯偏袒、對葉門與黎巴嫩等地「盟友」生產的戰爭罪行視而不見、與違背一切公關宣稱價值的沙烏地阿拉伯稱兄道弟、對許多國家地區實施民生必需品的永續國際禁運，甚至對自己國內的中東裔與穆斯林人口，以及伊斯蘭信仰極盡污名之能事，刻意淡化自身與僱員們造成的諸多平民死傷，你會在哪些層面上全心全意支持美國以軍力保障的實質統治？或者你也會同意，許多人終究會選擇一個以掃除外來勢力為基礎的政權，而將其他一切價值都放到幻想中去實現？

是在這個意義上，就算阿富汗情勢引發我們的思考僅限於台灣，眾多文工隊員作手那種簡化的論述，也顯得毫無價值。國際政治最基礎的複雜性，對我們來說更不可能是只依循陣營劃分就可以處理的比較課題。

就算要跟隨美國政黨文宣起舞，急著想從事件裡分離出美國歷任總統或所謂進步／保守派孰是孰非，今天我們見到的許多粗暴分析，也毫無價值可言。如果我們至少考慮到克林頓之前對中東地區「處理」態度的無知、小布希時期不顧一切軍事佔領資源的蠻橫、歐巴馬時期開始大量運用無人機等科技進行濫殺、川普刻意架空阿富汗「民選」政府進行談判同時又妄想以武力威嚇塔利班的老派作風，以致於拜登無法收尾反而凸顯一切以往糜爛的下場，今天看到的一切保護／打擊政客的修辭，唯一的價值也只是提供我們在未來將維護其他統治勢力的劇場預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