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礫
瓦礫

學生、譯者、批評人、排版工。本科為社會學/哲學/歷史學。文章發散程度異常。

脫困

我可能不是個愛貓的人。

至少,我一直很難與毛孩子的爸媽們共感。或許這源於我缺少的某塊人性,又或許是某塊過於滿溢讓我羞愧而亟欲隱藏。我無法說服自己為了貓調理各式熟食,不能理解讓貓破壞家裡各種事物卻甘之如飴,看到人類自稱貓狗爸媽會覺得那扭曲了動物的本意,甚至看到不敢驚動貓的各式寵物笑話都會感到有點尷尬。


但是當我觸碰到貓死去僵硬的身體時,還是無法抑止地哭了。

沒有人在身邊,我與貓各自孤單,這應該是真的而不是一場戲。


我其實希望這是一場戲。花了不少時間才能再次觸摸冰冷的毛皮,我希望貓會突然嗆醒,睜著眼睛看我淚流滿面的醜態,帶著似乎是好奇又或是鄙棄的表情。

貓的眼睛還是一樣清澈,卻很難閉上。最後終於順從著我的手指掩下,彷彿含著淚一般閃爍。


去年六月動了手術,切除並非惡性的腫瘤之後,貓的狀況一直沒有什麼問題,反而吃喝都比以前更勤。然而十月我回台灣期間,聽說離開前偶爾嘔吐的症狀加劇,請托朋友帶去看診,也沒有看出什麼病來。回巴黎後忠實地餵完藥後,十月期間聽說已經可以觸及的小疣突然發作,兩個星期內就佈滿全身,六月割過的地方與腹部也冒出腫塊。醫生現場安排作了血檢後,告訴我是癌症腫瘤。貓的外表看不出來,觸摸時皮膚已經無一塊平整。這位醫生講話極快,不帶表情,手法俐落。她表示這已經不再能動手術,於是開了消炎藥與一種新開發的標靶藥物。醫院表示後者已經沒有進貨管道讓我去找。我問遍了藥房,得知法國經銷商全都斷貨,在英國找到逐顆販售的網站卻不寄送歐盟,最後是在一個葡萄牙的網站上找到了販售訊息,也是唯一一個宣稱有貨又沒有被回報成詐騙網站的地方。


事實上,年底第一次由同醫院別的醫生看診時,診斷結果是主人不在的心理因素造成貓嘔吐過度。但難道癌症不是嗎?六月的腫瘤到十月惡化,我不在時出現症狀,回來後全面發作,這難道不是貓對我的控訴,怨懟著自己被拋棄在無人的屋內,一天、兩天、一星期、一個月,最終連求生的心念也不再有,不如任由癌細胞流竄滋長?

貓的毛皮依然看似完整,我卻無法不去掛念底下滿佈的腫塊。若繼續這樣下去,貓是否也會像奇幻小說裡遭遇未知恐怖的軀體一樣變異扭曲?是否也會像那些人物一樣,倚賴著拖噠著碎裂腫脹的身軀,拽拉著因詛咒而延續的生命,一心一意地向我叨念追索每一點曾經捱受的不滿與不安?

標靶藥還是寄來了。醫生驚訝於我還能挖到存貨,我給了她網站的位址,希望能幫上其他動物。醫生卻有點遲疑,彷彿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讓我保留這唯一救命的管道。我當然意識到貨源稀少無法供給第二隻動物的可能,但卻無法產生這點私心。事後想來不免覺得自己不近人情。

貓當然不愛吃藥,但在用藥後還是顯得精神許多,跑跳都恢復幾個月前的常態。唯獨,自我回巴黎後,貓變得更黏人,我難免會想到,或許是因為想在最後爭取一點親暱的時光。我們的生活照常運轉,僅是手上多了些不肯吃藥造成的爪痕。

最近一次看診時,貓只剩下不到三公斤的體重。我終於鼓起勇氣問醫生預後該怎麼打算,醫生說得看這次血檢,但現在我們的任務是讓貓能保持生活品質。她直率無表情的態度令我感到安心,這個答案和我的預想一致。這間醫院的設備齊全,有自己的檢驗室。另一個答案很快揭曉:器官運作都算正常,但紅血球數值過低,必須停用標靶藥物。醫生表示之後以兩到三週為一期持續觀察調整用藥。我們現場約好了下次看診的時間。


那是一週前的事情,我得記得要通知醫院取消預約。


儘管有過一段如常的時光,大大小小的腫瘤卻沒有消退的跡象,有時還會掉落一些結痂脫落的毛。這時的貓,會感到身體內外的疼痛嗎?會減少一點對我的埋怨嗎?又是否會靜靜地盤算自己剩下的日子,拋不開離去的疑懼,走跳的腳步間其實含著無法言明的惶恐,又無法在唯一的夥伴身邊取得同類比心的溫暖?

最後的這個星期,貓再也跳不上流理台,總是窩在我身後的桌上看著我。步伐顯得衰老。少了標靶藥,我還是忠實地每天餵着其他,已經減量成二分之一乃至四分之一顆的藥丸。貓的嘔吐停止了,或者說,不再有吐出食物的現象。

今天沒有工作,因事出了趟門,回家前繞道超市購物,想著或許買點沒吃過的零食能增加食慾,便與軟包食物一起帶上。

回家時,貓平坐在淋浴台裡,頭歪斜著,眼神悠長。我摸了摸頭打過招呼,貓看我的眼神也同樣悠長。我不願去想今天是否最後一天,打開零食,貓沒有反應,搖搖晃晃地坐下。我把貓抱起,坐上他平常總會跑來擠的沙發,輕手摸著,淚不停流。停手時貓會抬頭看我,讓我摸著過了一陣卻不願睡,掙扎跳下,鑽到床底,又出來喝幾口水後走進浴室,腳步撐不起身體。過了一會我去探望,貓已經僵冷,兩隻前腳搭在淋浴台邊,終究沒能跳上她近來最愛的藏身之處。

為什麼不想在我身邊呢?我一面愚蠢地哭著一面胡亂說著抱歉的話,找出紙箱放入毛巾墊著貓,遲遲無法蓋上。或許她在這間房子裡,也感到了孤單的宿命吧。但我每次走過放在房間正中沙發上的紙箱時,還是忍不住撫摸這具破碎的身軀。我不斷告訴自己做好準備,卻還是預料不到短短一天內如此急劇的變化,心理執拗不願意識到終結,最後就是在小小的屋子裡卻迎來孤獨的生死兩隔。


感謝貓,雖然在特別的情況下來到此處,卻不曾明顯地懷抱怨懟,招呼每個來到我家的親友,給了我無法回報的溫暖。貓的死亡增加了我對生命的無助,手上的爪痕也似乎不會再癒合。而貓的溫暖已經永遠逝去了。


總而言之,或許我真的不是個愛貓的人,但如今更彷彿失去了珍惜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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