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
Henry

采取行动!

不朽

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个男人,至少我有男人的身体。一个男人的身体,在二十三岁、二十五岁或者三十岁——因人而异,但是只要是男人就一定逃不了——就会经历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不可说状况:半夜被一泡尿憋醒。而且常常是在这样的时候被憋醒:睡到脑袋昏沉,找不着台灯的开关,床头柜乱摸一阵眼镜,穿着松垮的白色老头背心和靛蓝条纹裤衩,双臂支撑着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大喘粗气,好不容易撒上了人字拖,头上直冒出一圈发虚的冷汗。

这是衰老的表现,衰老会带来各式的异样。人是不会时刻感受到身体的存在的,除非是出现了问题,譬如一个人不小心咬到了嘴唇内里,一定要找十个人去诉说他这悲惨的命运,他要不停地叫唤“我咬到了自己的嘴唇”,在这个恐怖事件里,他显然感受到了牙齿和嘴唇的存在,代价是疼痛。或者说疼痛令他感知到自己有牙齿和嘴唇,他不会好端端坐着地铁的时候向别人展示他的牙齿的洁白透亮与嘴唇的滋润健康。

衰老,在一些程度上是和重力有关的,像是皱纹,像是个子高大的人心脏更容易衰竭,像是因肥胖而行动困难,像是中年男人的不举。这其中有些是有科学依据的、有些是道听途说、有些纯粹是胡扯。各路说法不同,但是殊途同归,都指向一种拉扯感——我站立着,但是无形的、充满力量的手从泥土里伸出来,拽住我的腿,偷袭我的背,掐住我的脖子,按住我的脑袋。越是长大,越是接近死亡的终点,这种拉扯感就越强烈。我愿意称之为:沉重。我爱用这个词,没有哪一个形容体感的词比它更切实了,沉重的躯壳,沉重的肉身,沉重的存在感。存在感越是强烈,肉身就越是沉重,就在这时思想要感到被拖累和禁锢,大脑开始产生悲哀的思绪:既然会变得如此沉重,既然最终总是空无和死亡,那么为什么要来?《爱的艺术》中说,人的存在就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出身又违背自己的意愿死亡。这话真是作为一个还不错的注解连接了海德格尔和加缪。前几天读一本应对人生痛苦的哲学书,书上说:人会忘记自己的痛苦本质,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逃避痛苦,因而总是会忘记自己的死亡。

童话中的雪人想象由此看起来形成一种悖论:孩子兴高采烈地将雪人堆起来(造成存在),一阵无忧无虑的玩耍(没有痛苦,遗忘了存在),孩子总要为雪人的融化伤心欲绝(雪人的身体遭受蚕食,一种痛苦的隐喻,存在因而被感知),雪人要么被施神迹造成不死的肉身,要么就此化为精魂般的雪水。但是如果不堆起这个雪人呢?既然无创造,那么也就无所谓幻灭了。但是最近刚刚读完克罗齐的历史学著作,不应当以今日现实之遗憾否定以往各种选择组合成的图式,并设立一些“如果就”的无聊假定。童话一般都会给予雪人一个前者的结局:造物主赐它一个抗阳光的、不死的肉身。这隐喻了人类从孩童时代就诞生的不朽幻想,这其实是我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为何有死的人类会忘记自身的存在,忘记自己终有一死而去追求永恒与不朽。因为所产生的实际价值终有一天会面对彻底的白茫茫的空无。矛盾之处在于,正是延续、持久的观念影响了人类,人类才创造了如此值得惊叹的文明。这是症结所在,正是这种矛盾——既创生又毁灭——是无法割舍的,这就反过来又加重自身存在附着的沉重感。重要的事情只有保持想到死亡,保持想到终有一死,为了得到某种东西-权力、金钱或是他们的等价物-的欲念或者可以抑制,或者可以暂时偃旗息鼓(对人类不抱有太大期望,不求永久,能暂时就好,对自身也是这种期望)。然而人们就是为了避免想到死亡,那到底怎么办呢?无解。我唯有躲在房间里不停做小金鱼。

保持想到死亡和保持写作看起来是一回事。工作以后我越来越意识到保持写作的重要性。高强度的写作与高强度的工作不是劳动的叠加,相反,这是对冲,还夹杂着其反抗姿态所带来的离奇的兴奋感。写作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写作可以思考问题,至少可以给出自己的回答,至少可以离问题的本质可以更进一步。至少至少,可以保持清醒,写作是自残,是用刀片向自己的手腕划过去。但是依然要划过去,就要获得这疼痛感,就要切实地感受到存在本身。资本的轴在聚合与转动,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就要压死西西弗。但是,我这个西西弗,在没找到更强壮的替代者之前,在改天换地的神没有用魔力击碎石头之前,还是要一遍遍地把石头推上山顶,并不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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