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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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取行动!

西北的經驗

K2186次火車經停隴西,一直向青海海東藏族自治州駛去。這是往西北的縱深之地,有我從未見過的景象,成片的瓦片屋頂平房、連綿不絕的山脈與間或出現的峽谷正在形成我完全陌生的經驗。

K2186次火車經停隴西,一直向青海海東藏族自治州駛去。這是往西北的縱深之地,有我從未見過的景象,成片的瓦片屋頂平房、連綿不絕的山脈與間或出現的峽谷正在形成我完全陌生的經驗。我不是博物學家,自認為難以描述出這裡的植被狀況與地質條件,正在當下湧現出直觀的感受是:大塊大塊的斷層,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則會認為每每在博物館中的展出不過科學家呈現的地質解剖圖。作為「黃土地」的概念首次直觀地展現在眼前,那是極易結塊的黃土,同我所理解的所謂土壤完全是不同的形態:那種細膩的、顆粒狀的黑色土壤,同這裡層層疊疊的、極不穩定的砂土質地的泥土有天壤之別。我第一次看到分散於農家田野之中的蓄水工程,長方形的或者是不規則四邊形的,周圍搭起高高的攔網,我猜想可能是因為水在這片區域成為顯然值得珍惜的資源,也可能是因為防止淘氣孩童的溺水,當然更可能是兼具兩者外加別的原因。

鐵道兩邊是長長的斜堤,斜堤上種草——或者是自然生長地罷——我無法分清楚沿坡的綠草是人工還是天然系斜坡上那些精准劃分的菱形格紋,我一眼就認出了它,加固工程,減緩水分的流失,西北地區植樹造林很重要的基礎工程,這來源於數年前義務教育階段獲得的地理知識,我們被教育這些。當然,現在我會有些不懷好意地去想,政府修建的這些工程,就是基礎設施型權力的一種表徵,我幫助你,我把固化工程修建到這麼荒無人煙的峽谷中,證明我的國家權力的觸手可以觸及到任何地方,不要想試圖逃脫微觀的權力。世界之小,中國之大,查看網絡地圖並結合GPS定位,車子剛剛離開定西,應該會在六點鐘左右達到蘭州,離G312國道不遠,這條國道在黃土地蜿蜒一番過後,從蘭州城關區到西固區一段緊貼著黃河行進,過了西沙大橋,就併入109國道,並在河口古鎮重新分出,一路向北衝出去,接著向西扭轉,經過嘉峪關,在茫茫戈壁灘孤獨地漂浮著,最終消失在柳園鎮,同215國道的盡頭拼接在一起。我試圖描寫細節,在地圖上我追溯G312國道從哪裡開始,又從哪裡消失。不過道路前面永遠是道路,G312國道只有被人為命名的開始與消失,而並不存在本質上的存在與消失。

生活在道路旁飛逝而過的一排排瓦片屋頂平房中的人,他們是真正出生在大山裡的人們,那些平房構成了真正大山裡的村子。我說我想到貧窮,但是什麼是貧窮呢?很難說,我的貧窮的知識果真符合他們的貧窮的經驗?他們對於貧窮的定義是什麼?如果以他們的定義為標準,他們會認為自己的生活是貧窮的嗎?他們對於在外人看來包裹了自身的貧窮是否有想要突破的慾望?知識與經驗的邊界在何處?如果我有關貧窮的知識只能夠解釋我的貧窮經驗,那麼我擁有的還算是知識麼?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誠如項飆講的,要產生問題,就必須在地化;要解決問題,也必須在地化,像鄉紳一樣地觀察問題與處理問題。這是西北的土地給我帶來的衝擊,或者在此之前我已具有某種意識,但是,當大江大河第一次將它們的肉身展現出來,我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震撼,我知道要在地,原來在地是這樣;我知道異質性,原來異質性是這樣。我搭乘臥鋪,對面是一對西寧當地的母女,我對她們自嘲說:瞧,我這個來自東部平原的土包子。

她們是土生土長的西寧人,帶著西寧人的那種骨瘦如柴的體格,膚色在多年的強紫外線照射下顯得黝黑;那是生物性維度難以避免的外形塑造與群落特質,若論起社會性,她們則是標準省會城市養尊處優的中產家庭。女兒有些嬌嗔,是在一個極度寵溺的家庭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女孩兒,和我同年讀的大學,比我小半歲。年齡一問,九八年上半年生人,頓時有了親切感。我大概是蓄了鬍子的緣故,顯得是三十歲頹唐男人的樣子,外加已經飽受了一年社會化的摧殘,使得我看起來總像是妹子的大哥哥或是叔叔,這對比就更令我顯得頹唐。她在南昌讀書,包括了本科和研究所時期,現在正在研究所讀一年級,讀的是國際貿易專業。我欲攀附之,談論起我本科時也修讀過國際貿易相關課程,只是當時學得功利粗疏,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國際貿易經典理論或者重要模型了,女孩兒笑笑,我也就尷尬地在她的淺笑中任由這失敗的攀附悄無聲息地結束。姑娘雖然嬌嗔,確實也熱情大方,她的媽媽——我稱之為「阿姨」的那位女士,反復提醒我要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如果從來沒有到過高海拔地區,到了西寧還是要防範高原反應,不要受凍感冒,不要使自己過於疲憊。雖是好心,但是也講得我焦慮,西部總是神秘的,雪山同高反對於我來說都是神秘的,神秘,因而感到恐懼。女兒見狀在一旁打岔:「你別聽她瞎說,能有什麼事情呀,就算有高反也不會要命的。」媽媽轉過去對她很認真地講,「你可別害了人家。」看她們這樣生動的調笑場面,我倒只覺得可愛,K2186穿山過洞,信號時斷時續,風景若有若無,八點鐘的西寧城一片黃昏的暈染,儼然東八區下午四五點的傍晚時分,列車將要到達終點站西寧站了。哪怕是在新空調快運上枯睡三十三個小時,我也不覺得遙遠。真正覺得從上海出發已經跋涉過千山萬水、中國之大,就是這個時候的事,在我看到西寧的夕陽在晚上八點這個時候。不過我意識到我對距離的感知其實遠超過對時間的感知、我這一個體思念情緒的時間性遠弱於空間性這樣的問題,是後面幾天的事情,是離開拉薩的事情。初到西寧站的時候,還只有一片朦朦朧朧的模糊感受。

我心裡倒是更認同姑娘的話,畢竟,何況我此行本就是附著著極強烈的逃離意味,若是無事便無事;若是有事,我一個人,大概率要葬身在海拔三千米處,葬身雪山與草原交錯分布的神域,完成生命的極度歡喜的大逃離,這倒也是不錯。不過這種想法到最後大多總歸是放嘴炮,可可西里的骸骨會坐起來告訴我,他們到可可西里的那一刻,在可可西里凍死或者被狼吃掉的那一刻,也沒有對別人講過。語言是生的範疇的東西,死亡是沈默的界域,死亡根本無法用語言表達,我一旦表達,我就注定死不成。我只是在用語言戲擬死亡,從而獲得一定程度的死之寬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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