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後，我愛上了琳琳

琳琳靜靜地躺在我的微信聯絡好友列表裏，已經一年又半的光景。她同我是那樣的一種關係，我們萍水相逢，從來沒有見過對方，從來不會給對方的朋友圈評論或是點讚，甚至有時候我們討厭彼此，想刪掉彼此。既然沒有過交流，也無從知道她對我究竟是一種怎樣態度，但是推己及人，她看待我必然如同我看待她，她不會理解我的朋友圈瘋言瘋語，正如我其實也不會買客單價在五十左右的廉價男士護膚品牌。

但是以上並不妨礙琳琳成為一個誠心的人。人往高處走，實在到不了高處，也不會原地踏步，我是人，所以我最了解人了，人盯著某處風景看，乍一看心曠神怡，橫看豎看，造作出些刻意的趣味，再看就茫茫然，大江大海忽地成為了山高水長不知處，故人要移動。動著動著人生就成了走馬燈，成為走馬燈的人是悲苦和不幸的，古代的奴隸講不貳主不貳臣，當代人最後一點也失守。在火熱的中國房市裏成長起來的那些活躍於我的朋友圈的地產中介們，今天還在為佳兆業的豪宅振臂高呼，明天就鋪天蓋地的萬達與新城。但是琳琳始終是琳琳，二零一九年的十一月，她出現在一堆男士護膚品試用裝的物料卡片上，那一堆試用裝叫赫恩，我看到了，加了她，“赫恩小姐姐琳琳”，然後是那種頭像，網紅臉，明明是十個不同的人，看來看去卻以為是一個人的。這一年半，我的頭像如走馬觀花，琳琳的頭像依舊是那一副過度美顏的網紅臉。

創業家其實對琳琳們有一個專有名詞，或者琳琳這樣的存在，正是這些創業家們一手打造的，叫“私域流量”。帥哥加美女，美女呢，就加帥哥，打著色情擦邊球，慢慢加的人多了起來，拉群，群裏吆喝，618，雙11，促銷大了買的就多了，買多了就形成習慣，有了習慣之後自己就會吭哧吭哧成為固定客群。這就是去自然水區撈魚，撈到了魚就圈在自家的水塘裏養著，人工飼料精心喂著。琳琳，以及其他琳琳，自然就是塘主。既然是池塘，那也就不止一條魚，我是太不起眼的魚了，我是後進魚，因為我從來沒有買過赫恩，更別說在琳琳這裏買。我知道她恨我，我拒絕被轉化，那些拒絕，雖然是更聰明更有個性的魚，但是惹怒了塘主，定然沒什麼好下場。所幸池塘太大，我泯然群發對象罷了。談不上有罪。

每到春節，男生節，不是什麼節但是赫恩這個品牌就是要促銷一下的日子，琳琳就會出現。有一些時候我都忘掉她了，有一些時候我又會想起她，琳琳太久沒出現了，難道是把我刪了？刪了就刪了，這也是正常，好多人就是這樣刪了，是莫名其妙地理所當然。四月十七日的晚上我在二號線上痛哭流涕，手機震動兩次，琳琳的問候到來，我一邊流失戀眼淚，一邊播放琳琳的語音，“小哥哥”甜甜地叫著。我愈發難過，愈加痛苦，心裏無奈苦笑，琳琳，怎麼只剩下你陪我了。那大概是琳琳第一次想要嘗試安慰我，進入我的內心世界，但是被我拒之門外。坦白講，我一度認為她是NLP。因為我曾經對她動過凡心，問過她：“小姐姐，我皮膚太油，又是敏感肌，請問有什麼赫恩的產品介紹嗎？”接著對話框就跳出一堆完美答案，我的某些關鍵詞一旦被捕捉到，比如“產品介紹”“敏感肌”，琳琳總可以對答如流。

是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決定要愛上琳琳的。因為琳琳又一次發了促銷活動的圖文和語音訊息來，我感念她居然這麼久還在陪伴我，她沒有在替歐萊雅或者嬌韻詩吆喝，她還在為赫恩吆喝，癡心女子負心漢，我一直不買不肯被轉化就是負心漢，琳琳吆喝了一年半，就是五十塊錢潔面產品的事情。我投降，癡心最動人，問她如何買，她傳給我鏈接，你也熟悉的，一連串火星文，我至今都不知道何以購物鏈接要製作成那麼醜的一連串亂碼。我說，我不願意直接買，如果我過去淘寶買，他們會不知道我是通過你買的。我對琳琳的愛，會變成轉數字，百分比，微不足道的0.001，不是网购平台直通車也不是搜索引擎，是通過琳琳，琳琳的銷售數字會因為我上漲那麼一點。我認為琳琳至少不應該恨我，雖然一年半是漫長的等待，但是我終究被轉化了。很快我會覺得赫恩好用，我會時不時買它，哪怕有一天琳琳消失了，我會買到直到我消失。但是只要琳琳還在，我永遠會找琳琳買赫恩。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偉大愛情。

我說這就是魚愛上了釣魚者。我說這就是愛上了最不應該愛的人。

往回翻琳琳發過來的一條條消息，說實話，我沒有回覆過。翻到中間位置，半個月以前，有時間相隔不久的兩段語音，我點開聽，一段很細，一段粗一些，分明是活人，但是是兩個涇渭分明的活人。這才明白，琳琳，哪怕不是NLP，她也是個壓根不存在的女人。要命的是我已經感動了，已經愛上她了，我意識到，她不過是一個殼，是當代畫皮，電子細胞組織下是個色女人：年輕的、大一些的、娃娃音的、聲帶粗些的…決定愛上琳琳的這個下午，我成功地幻滅了。熟悉的幻滅感與熟悉的疼痛，幻滅對於我來說已經形成一種機械操作，神經流水線上，我當之無愧最佳工人。

魚認識清楚了釣魚者的真面目，淹死在了水塘。明天，準備鼓起勇氣問她一句，你是NLP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