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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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我們看海去

2023年末,在大西洋邊的小鎮,我給你寫這封信。給你講述,一個學做海洋人的,陸地孩子的愛和恐懼。

在長途汽車上顛簸了三十個小時,身心瀕臨崩潰的我,逃難般地來到這個大西洋旁邊的小鎮,在這個平凡的日子裡,給你寫信。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是早上七點,天還黑著,海鷗零零散散叫著,與大海拍擊沙灘遙遠而沈悶的聲音相和,讓我覺得此刻像是浸沒在地球巨大的子宮裡,耳中的浪聲像是羊水悶悶的響聲,遠處教堂的鐘聲則是透過子宮聽見的外界存在的唯一證據。這個比喻有點奇怪,但你應該意識到,寫這封魚書的我,處在一種半夢半醒,將出生卻未出生的狀態。

此時此刻,我看不見日出,卻能看見太陽在遠雲裡的反光。從坐在這裡開始,就看見天色和海水一點點亮起來:起初皆是灰藍,然後海變成淡綠松石色,天變成淡灰色,平和,安靜。更遠一點,海天倶是灰色,讓我分不清它們的邊界。這個小鎮的沙灘是淺金色的,海浪在沙上拍出白色泡沫,海水和陸地保持着一條動態邊界,柔軟卻界線分明。因為這些邊界的幻覺,海水離天似乎比離地更近一些。就像在文字裡,我離你,似乎也比我們之間的地理距離,更近一些。

如果你在海邊或島嶼長大,海洋對你來說應該再平常不過了,可對我來說,它卻是一種怪異又浪漫的存在。我是陸地深處出生的孩子,十八歲前從沒有見過大海。我的故鄉和海洋之間,隔著近20個小時火車的路程。小時候的我常常站在山頂,把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群山想像成海洋。正因為從沒見過海,所以看海這件事,對我這樣的內陸人來說,是人生清單裡必須要鄭重完成的大事。我不知道相約去看高原草原,戈壁沙漠,對你來說是否有這樣重要,或許你對內陸深處,並沒有我對海洋這般的憧憬和熱望。

我人生中看見的第一片海是黃海,那是一片我現在也描述不清的,朦朧,灰黃色,還帶著巨大腥臭味的水域。混凝土塊壘出的黑色海堤是海陸之間的界線——它冰冷,僵硬,其上長著貝殼的殘骸,那是海試圖靠近內陸,卻被殘忍拒絕的證據。那裡沒有金色沙灘,倘若要去親近海水,下了海堤,腳下踩的全是黑色的,纏繞著水草,漁網碎片和垃圾的爛泥。那時因為要趕長途汽車回去,我並沒有機會看海上日出,直到現在,海上日出對我來說仍然是一種遙遠的藝術想像。一晃這麼多年過去,此時此刻,大西洋旁的這個小鎮,也僅能看見海洋深處的日落。亞歐大陸東邊的日出一錯過,沒想到從此看的全是西面的日落。

「我喜歡大海,我愛過你。」

曾經有位讀者在我的食物故事下留下了這句網絡名言。他(她)應該沒有體會到十八歲的我第一次看見大海時失戀的絕望。好比你幻想了很久很好吃的東西,吃了一口,怎麼還沒我家門前大媽賣的包子好吃,就這樣浪漫情愫完全幻滅。當然後來,年歲漸長,我和海有了更多接觸,也看到了更美的海:宛若藍寶石的地中海,暴虐或溫柔的淺藍色的大西洋。親眼見到這樣的大海,以不會游泳之身試海,被海浪差點拍死在岸邊,還被迫喝了好幾口海水,這時的海才和兒時的想像一點點對上,我這個來自群山似海地方的孩子,才開始真正地認識大海。

當然,認識大海,對我來說最原初的方式就是吃。小時候吃的最多的海貨就是海帶和紫菜,而海鮮一路跋涉到內陸,已經不能稱為「鮮」。在我的故鄉,最常見的海產品是帶魚和黃魚:黃燜,油炸,糖醋,酸辣,紅燒,不論怎樣做,都是重口味,是年節的搶手菜。因為帶魚結構規整,上下兩排刺一除,就是魚肉了,簡直就是海中排骨,所以內陸人對它有著更熟悉的熱情。與長在淡水中的鯉魚,鯽魚,草魚相比,它既有異域海洋的氣息,又能滿足年年有餘的彩頭,吃起來還更簡便。饒是如此,吃帶魚卡喉送醫院的驚悚故事,還是和其他魚類致死的恐怖傳說一起在餐桌流傳,訓誡著吃飯愛說話的小孩。這種吃魚儀式的繁瑣和危險,讓小時候的我大為惱火——魚有甚麼好吃?吃起來不但浪費時間還威脅生命,更重要的是,整條魚加起來也沒多少肉啊!那時候我很迷《水滸傳》,心想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那才是英雄!武松要是不來二斤牛肉改來兩條魚,被魚刺搞到崩潰,景陽岡上還怎麼打老虎。後來我到海濱城市學習,也嫌繁瑣從不吃魚。有人因為看我不吃,就專門點條魚,把刺一根一根剃掉,把魚肉放進我的盤子裡。他對我真好呀,簡直在餐桌上救了我命,我爸都沒這樣對待過我。二十出頭的我鼻子一酸,竟以為那是愛情。你看,我從小就犯傻吧,人家只是海邊人習慣性好客而已,再說,我爸沒這樣對待過我,是因為我爸比我還搞不定魚刺啊!

陸地人對海洋有很多浪漫想像,也有想像後的誤解,而海陸生活習俗的不同,又加深了彼此更多的想像和誤解。而一個土生土長的陸地人與海和海產品第一次接觸,常常是有點害怕的,就好像接觸來自外星的不明生物。小時候的我與海洋動物的交情,除帶魚黃魚外,最多就是蝦皮(米)了。爸爸一買來,我就帶著一種期待毛骨悚然劇情的興奮翻看,因為蝦皮裡常常埋著些偶然誤入的迷你螃蟹,型態怪異的小魚,讓我害怕極了,可越害怕越忍不住去看去摸,好像通過他們,也能間接地觸及到遙遠海洋的終極神秘。七歲那年,爸爸從北戴河給我帶回一大堆海螺和海蚌殼,說那裡的人吃海蚌·。我把所有的貝殼都珍藏在寶物箱裡,沈迷地每天去看,邊看邊想:貝殼怎麼吃,全吃嗎?它好小呀,眼睛腦子內臟一起吃嗎?好吃嗎?後來我第一次吃蟶子,看見它們一個個長得像軟綿綿的小兔子,我越吃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吃。而這樣的害怕,不單發生在我身上,對內陸土生土長的鄉民來說,似乎更明確些。一次和家鄉一位農村大伯吃飯,山裡長大的他連野生熊豹都見過,但是點菜時卻特意叮囑我,魚可以吃,但拜託不要點蝦!問他為什麼,大伯瞪著我說:「我看著蝦害怕呀!它們又大又怪,像蟲子一樣!反正海裡這些蟲子,我看著都害怕!」種了一輩子地的他,給農作物除蟲從來都是好手,可他居然害怕海裡的「蟲子」。也是這一次,我才意識到,為甚麼漢字裡,「蝦」字是虫字旁。這就是陸地人第一次用他們自己的眼睛看海中動物的樣子,它們把它歸類為自己熟悉的動物。古老漢字的靈魂裡,原來藏著一個陸地人的影子。

對陸地人來說,海洋代表著的遠方,不但會讓人恐懼,也會有新鮮的刺激感。但因為我已經見過大海,所以這次來海邊前,我以為自己是個對海失去初見驚奇的陸地人。然而,在這裡生活的每一天,我都感覺像是遠古時代從海洋裡爬出來的新生物,重新在陸地上學習用腳走路。在小鎮上,我最初幾日的生活,就是起床,看海,曬太陽,然後走路去露天菜市場,混雜著英語,法語,手語和賣菜人請教不同的蔬菜的名字。小鎮人會吃一種很像油菜花苗的綠葉菜,每一棵都開著一叢黃色小花朵,也會吃拇指大小的西蘭花苗,用黃油和蒜瓣爆炒,脆而生猛,帶著野草的味道。這裡的人還喜歡吃一種小巧的紅薯,簡簡單單烤熟就香氣四溢,紫皮極薄,橙黃色肉又嫩又沙。我總覺得它就是15世紀末歐洲航海人發現美洲大陸後,第一次帶回來紅薯品種的徒子徒孫。這些長在陸地的植物,也因為有了海洋在側,味道變得和內陸不同。

每天買完菜,我就拐進魚市,看奇形怪狀的海魚分門別類擺放在厚厚的冰層上:白的,粉的,黑的,還有不少橘紅色。烏賊和章魚類又專開一攤,沒有冰,擱在厚鋼板圍起來的大池子裡,顧客一選,攤主就徒手在水裡撈起來,像嘉年華裡的撈魚遊戲。至於貝殼類,則全用綠色小網兜起來,按照網兜售賣。每種海鮮旁邊都擺著一個小黑牌,用白筆寫著魚的名字和每公斤的價格,走在這裡好像近距離參觀水族館。 現在的我早已習慣吃魚,雖然只吃處理成塊看不見頭尾的魚,是我這個內陸人在海洋面前最後的抵抗。說到底還是因為完整海魚,會讓我想起海洋裡生命的未知和神秘。

但在這個小鎮,我因為疲憊和心力交瘁,已經放棄一切抵抗,任由大海擺佈,隨波逐流做一個海邊人。於是,我也學當地人的樣子去選魚。起初當然從老熟人帶魚開始。這裡的帶魚手掌寬,十二三歲小孩那樣高,十九歐元一公斤。我剛用手一指,魚販就趕緊抓起來,幾分鐘之內處理完畢,交給我一袋去頭後切成段的魚,然後在計算器上輸入數字給我看,最後付錢離開,整個過程乾淨俐落,絕不拖泥帶水。吃完帶魚,我又換形狀不那麼怪異的魚吃,先買了一種不知名的紅魚,有著巨大的黃色眼睛,攤主處理時只去掉鱗片和內臟,於是,生平第一次,我烹飪了有頭有尾的一條整魚。看海魚的大眼睛在煎鍋上融化成黏液流出,眼珠突然滾出來,變成一個白色的小圓球,拿著鏟子的我差點經歷了一次驚恐爆發。然而不論海魚如何猙獰,魚肉是真的鮮甜油嫩,即使連鹽也不放,都能讓人欲罷不能。自從開啟了整魚烹飪功能後,我每天起床,都會想著去買一條魚,或嘗試一種不認識的海鮮,帶著海邊人那種想要慢慢吃它的溫柔的野蠻。這不是陸地人大口吃肉,如冰似火,非生即死,節奏分明的佔有慾,而是一種獨屬於海洋文明的,帶著力道,藏著攻擊性,卻表面悠遊若魚的動物性。這幾個月被生活和噩運輾壓到身心快寂滅的我,居然在魚這裡重新學習了攻擊性——海邊人的攻擊性。

就這樣,我每天去買魚,做魚,吃魚,再走長長的路,消化被我吃掉的魚,然後就睡覺。只重複了三天這樣的海邊人生活,我的靜息心律就從史上最高,直線跌落到正常水平,不再心悸,每天也都能沈沈睡去,還會做些奇奇怪怪的夢。有一晚,夢見自己一個人坐著只有一節車廂的蒸汽火車,在陸地沒有鐵軌的村鎮小巷中穿行,參加不同地方的節日,和不同口音的人說話,一路顛簸卻不想回家。又夢見年節裡,已逝去的親人全部團聚,煙花爆竹聲中,有個人坐在祖屋門口的黑夜裡等我,一見到我就問:「等你好久了,你去了哪裡?」

「我們看海去。」

這些夢總與遠行有關,卻都是在陸地上不斷不斷地遠行。即使在海洋旁邊,做了幾天的海邊人,夢卻始終沒有跟上自己的腳步,還是在陸地周遊。
然而今年在陸地深處的一夜,倒夢見去往海洋的遠行。夢見自己在山裡遇到兩個小孩,跟著他們走啊走啊,跳入河流,最終遊入海洋。他們說,我帶你去看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我於是誠心誠意跟著,不知為何不再恐懼水,就這樣進入深海,海底的沙上臥著異常怪異和形狀恐怖的魚,海水一片深藍,連光也很微弱,但他們回到家,都是快樂的。

「我們看海去。」

蛟人在夢裡對我說。這樣的夢裡,我不再恐懼海洋,不再恐懼遠方的未知,恐懼不確定性,恐懼日常的失常,恐懼走向遠方的自由後,獨自一人面對認知極限和無盡的神秘。我把內陸孩子的身體和靈魂全部脫去放下,原諒所有海陸人為的界線。徹底忘記腳,忘記踩在土地上的感覺,學著吃魚,學著去適應水,學著像一條真正的魚那樣捕食,遠游,適應身體下毫無倚仗的空寂,適應洋流,季風,巨浪。也許,在這樣的夢裡,我也終於變成了海邊的人, 或者,來自海洋裡的另一種人——這是一種更近於首次爬上陸地探索的人類遠祖那樣,用自己的眼睛去觀看,而非用觀念去觀看世界的,更自由,天真,勇敢的生靈。

也許,海洋真的離天更近一些,正如在這樣的遠行裡,就連文字也脫去的赤裸著的我,也真的會離遠方的你,再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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