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llowh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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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事若不寫下來,就像沒發生過。做為寫字維生的人很少寫自己的事。但我想在這裡試試。在遺忘之前,寫下我想記住的那些人、那些事,尤其是人生至此,動念就會一秒落淚的事漸多。或許寫下來,就是最好的 closure? ----那些我絕不願他們如霧般消失的人與動物與記憶。

七日書day5 : 錦德巷3號

對於老衰死,我們都沒有經驗。她憑著本能與自尊與之對抗,一心想保有最後的獨立尊嚴;我只想要她平安,求她與我共居,苦於她的不肯妥協。

這原是我在夢中也能正確複製空間細節的房子,但現在我不大認得出來原來的模樣。幾年間,幾株茉莉竟然可以成蔭,伸出牆外的枝枒包纏著電線。屋內,大黃貓們已凜然霸占,地板上、舊報紙上、樓梯上,散落著鳥羽,牠和同伴大快朵頤的獵跡。

鋼琴布套上,有著細細的爪印。我為老媽挑撿最後路程要穿的衣服,只能走在鳥羽、亂堆的雜物之間,揣想大黃貓是何時占屋的,依照某些地方的規則,squatters住得夠久,此屋就算是他們的了。

在移居護理之家之前,後來的時光,老媽已無力上樓至她的臥房;即使她已堅持自己上樓、下樓多年。於是她的世界就困居在一樓裡,常穿的衣服洗了疊好放在客廳紅木椅上。幸好椅多,夠她放。

挑啊挑啊,拿起一件米色的小外套,是那年夏天,我們一起到日本利尻島、遙望鄂霍次克海、在北海道森林小屋短居時她穿過的。我記得她穿著這衣時望著鏡頭的微笑。

這微笑定格在告別式的大照片上。

多年後,再度看見她早已沒有機會再穿的小外套,實在勝過禮儀公司提供的制式紅色唐裝壽衣太多。我厭煩那些把她弄得像陌生人的一切。

小外套上也留著貓掌印花。拍了拍衣服,幾乎看不出來。沒有時間洗了,我想她不會在意。

這屋,宵小早已打劫過多次,我在意的物件,不是他們眼中的值錢貨品。我並不急著清空。

其實,我是有點畏懼的,對她留下來的這棟屋及其中的一切。這裡除了我的年少回憶、鳥羽、爪痕,及大黃貓在高處的凝視之外,還有許多回溯她內心世界的線索。

但我不想再發現不應看到的書信或其他了----這並不包括關於我的收養證書,呵呵,這不是秘密,我早就知道了;而是那些寫給父親的信,滿紙悲憤、她收藏著的英俊軍官的照片。還有她在意什麼、討厭什麼,為什麼和我原本以為的,竟是不同呢?我真的認識她嗎?

她的筆記逐條記著借給她弟妹的數筆金額,或是生活雜記。「xx 來看我,再借五萬元。他很久沒來了,阿弟車禍,不能再讓孩子騎#$%^%」等等,到了最後幾頁,敘事不完整,是因為她逐漸忘了許多字怎麼寫。

我想找出日期,啊,原來這時她已經失智了啊。我並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或不想讓人知道?她堅持獨居的自由,卻是我深夜電話一響就心驚的緣由。

殘缺的筆記,我拼湊出她逐漸衰老、失去智識能力的些許過程,這或許在她肢體能力喪失之前就發生,還是之後? 我不知道。逐漸忘字的當下,她如何對我、對自己掩蓋這一切?對能力的不斷喪失,一定很沮喪吧?好想回到當時,抱抱她。沒有關係的。

對於老衰死,我們都沒有經驗。她憑著本能與自尊與之對抗,一心想保有最後的獨立尊嚴;我只想要她平安,求她與我共居,苦於她的不肯妥協。

原來這歷程是這樣,人生走到了某個點,再來就只有失去。先是黑髮、聽力、視力、牙齒、肌力,然後是神識?為何育兒都有教養大全,如何老去卻沒有指南呢?「優雅地老去」只是自我喊話的謊言。老衰、失能是不會優雅的。我竟然怒了起來。

我明白,終究,我還是得清空我父母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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