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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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觸動後的延伸—— / IG: wild.guest // 遊走於文學、心理學與哲學的字

【高山榕】|新蒲崗樹木書寫

她沒有刻意避雨,實際上她亦無處可逃。雨水打在葉上,數下回彈後,滑落至她的毛衣上,壓出幾道長長的雨痕,像嘆息,帶走了痕跡原來紅色的明亮感。雨水又打在她穿着碎花七分褲的大腿上,零落的水珠彷彿在滴答滴答提醒歲月為她帶來這對輪椅座上的腿,薄薄的綿綢讓她感受到雨水的冰冷,她想起雨水曾經的溫度。

全文有幸收錄於香港文學館編 ——《樹心邊・新蒲崗》;

關於新蒲崗的樹木書寫二千字小說。


【高山榕】

城中的人來來往往,說起過去每個人都顯得沉重。旁邊的人擦肩而過,腦海盛載對過去的思念,一撇一捺把天空畫成了憂鬱的魚肚白。「這天空真是毫不容易的灰啊,雨快要下了,我們都準備好了嗎?」天空像油畫,一層乾了又塗上另一層,厚重得快要墜下。幾聲旱雷,雨就止不住地下了整整一天。


她沒有刻意避雨,實際上她亦無處可逃。雨水打在葉上,數下回彈後,滑落至她的毛衣上,壓出幾道長長的雨痕,像嘆息,帶走了痕跡原來紅色的明亮感。雨水又打在她穿着碎花七分褲的大腿上,零落的水珠彷彿在滴答滴答提醒歲月為她帶來這對輪椅座上的腿,薄薄的綿綢讓她感受到雨水的冰冷,她想起雨水曾經的溫度。它們在大氣中曾經有多熱呢?是何許時分被降溫了呢?她想。時光冷冷地彳亍前行,像雨水循環不息,被一種無形的力推動前行搖擺。「寒露了,難怪天轉涼了。」


雨沒甚麼機會打到她身上,因為有那棵大榕樹保護。她就老是躲在樹影下,而且她聽力不好,每次吃飯我們三兄妹都要齊聲往窗外喊她,用那句半咸淡的客家話叫:「吃飯咯!」她才漫不經意地別過來點頭。有時哥哥妹妹不在家,我就要獨個兒下樓請她上來。家是唐樓,所以上樓倒是辛苦——還好她還走得動,只是不能站太久——我必須一手拿摺好的輪椅,一手扶她上樓,走三層樓梯,走到「大汗踏細汗」。不過上樓後媽媽會獎勵我喝可樂,所以我還是蠻喜歡這「苦差」的。妹妹知道有這個獎勵後,即使是夏天,也會先拔頭籌跑下樓接她回來,然後回來向媽媽邀功。


其實她不喜歡被服侍,自尊心很強,她覺得自己是一棵即將枯萎的萬年青,老而青壯,卻行將就木,我能想像生命附加於她身上的重量。「你把飯菜拿下來給我吧,老是一上一落很麻煩,而且你們總聊遊戲機的東西,悶死我了。這裏更好,有老友記陪我。」小時候不懂,沒能把她帶上去就沒可樂喝,偶有不岔,老是鬧彆扭要她上樓。「傻孩子,我買你喝吧!」於是她把那雙瘦骨嶙峋的手壓在兩塊大車輪上使勁推了起來,我連忙給她打傘,但她力氣不小,而且滾在斜路上,她總走得比我要快。她推到馬路口那間士多買了一支玻璃樽裝可樂,然後總會搭單多買四隻茶葉蛋,「拿上去加餸然後叫你媽媽替我舀些飯菜吧!」


長大後我才懂,那裏是她的歇腳亭——前往彼岸的驛站。她在一個大晴天被雨水帶走了。這是她的家,媽媽不願住在她的影子裏。而且思念是會不勝負荷。於是我們遷離了新蒲崗。我們遷到了葵涌區,可還是選了工業區附近的住宅大廈。我也不知媽媽是不是習慣了住在烏煙瘴氣的工廈區。有天,她帶了一隻黑白貓回來,說是在工廈區附近見到的流浪貓,拖了好幾條街外牠還跟着,媽媽笑說這貓是她委派來照顧我們的使者,一下子就決定把牠養下來。那時我好像是中三,妹妹還是小六,見到貓咪當然十分興奮,管她是否甚麼使者呢。我們改窗花,買貓屋、貓砂、貓糧,替她打疫苗,這貓好像成了媽媽的精神寄託,她笑容變多了。


家中多了貓叫聲,為本來了無生氣的新居帶來了歡樂。她是被我們藏起來了,藏到海馬體後底部深處,沒人再談起她。一直到貓咪生病,某天離家出走,她再次被我們遺忘了——因為重新記起,所以又被遺忘。我們四處尋貓,貼「尋貓啟示」,四處問道路人有否見過貓咪的蹤影。也許她只能流浪,我想。可是拖着生病而且疲憊的身軀,這頭老貓只能獨自面臨生命的終結。也許她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也許是她以自己僅餘的能量附身到這貓咪,來告訴我們要寬容面對生命無常這道理;又或許,她是要來告訴我們,她不要我們嗅到她死亡的氣息,看到她臨終前痛苦的模樣,所以才選擇在那大榕樹下吃飯的。


十年後我又回到這個遊樂場的樹下,大榕樹的氣根多了,像頭髮一樣濃密,一把全天然的淡褐色長髮。天空如常泛起憂鬱的魚肚白,我想起坐在那角落的她,無所事事地眈天望地——她徹底被刻在樹影中了。不同的是那些大榕樹都已被冠以「古樹名木」的頭銜,掛着一個「高山榕」的名牌,那單位也成了其他人的家,不知是第幾戶人家了。有時看着樹木的樹幹,我就不其然會想,它是經歷了多少風霜雨露才長成那些粗壯實心的根莖呢?一棵樹要長成人類的庇蔭,它內心到底吸收了多少養分,進行多少光合作用,才有它今天「一樹成林」的氣概?那是有如海納百川的傲氣。她不是我的誰,只是母親在工廠結識的前輩,在那段紡織業還輝煌興盛的時候。母親常教我要感恩,感激身邊每位曾扶你一把的人,常說「得人恩果千年記」。六七暴動滿城風雨,母親在新蒲崗,還幸有她庇佑,雨才沒甚麼機會打到她身上。我從來不認識我的外婆,但她就像我的親外婆一樣,給我認識到外婆的溫暖,而我還是在十歲那年才知道她不是我的親外婆,我方明悟親情不一定要與血脈相連。榕樹屹立過百年,目睹各種人和事,隨人去留遷,伴悲歡離合,似乎磨礪出某種觀察者冰冷的淡然感,連結着孤獨的觀察者。


「這天空真是毫不容易的灰啊,雨又快要下了,我們準備好了嗎?」


寫於2020年10月

此書現正預購中(至12/9/2021),詳情見香港文學生活館Facebook

攝於衍慶街遊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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