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

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海明威式的海明威阅读

(编辑过)
在众多的世界级文学写作好手当中,有的写手的作品历久而弥新,有的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显出老相(dated),丧失其当年令众人迷醉的魅力。前者的典型众多,从索福克勒斯到莎士比亚到蒙田到杜甫到纳博科夫不一而足。后者的典型也多,其中就有海明威。
海明威在古巴外海自己的船上(约1950年;图片来源:公共领域)

首先要感谢Shawn给我提供了刺激和灵感,促使我阅读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名作之一《午后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我的阅读和解读尽管是蜻蜓点水、但至少对我来说绝对是完胜于无。

说起海明威的阅读或任何作家的阅读,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谈论某个知名的作家如何好相对容易因此也相对保险,谈论某个知名的作家如何不好则相对不容易因此也相对有风险。

然而,非常诡异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随着出通讯传播技术的普及,再加上人工智能的发展和普及,先前相对容易和保险的事情也变得不容易、不保险了。当然,先前相对不容易和有风险的事情也变得更不容易、风险更大了。

本文的主旨就是要对这种问题来一番认真的讨论。本文将把到讨论集中于相对容易因此也相对保险的话题(也就是说,尽力挑选相对容易说个明白的话题来说),以展示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技术的进步,这样的话题言说究竟会有怎样的风险。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风险”一词不是中性的,而是偏向褒义的。有道是凡是真正的艺术一定是有风险的,没有风险必定意味着平庸。因此,就文学创作和鉴赏而言(以及就人类一切其他有意义的活动而言),有风险往往意味着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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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文学阅读者和研究者,我现在也想玩一把行为艺术,冒险谈一谈Shawn以相当的高调提出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阅读和欣赏问题。

刺激我起冒险念头的是Shawn发表的文章,标题是“没有故乡的人 - 七日书”。文章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也非常重要的问题,这就是,一个人的方言对其自我认同乃至自信的建立和维持究竟有怎样的相关关系乃至因果关系。

坦白地说,我非常希望Shawn(以及其他谈论同一话题的人)就这个重要而有趣的话题进行更多的、更详细的探讨。但Shawn在文章中提到了海明威以及他以英文原文进行的海明威阅读,这一点给了我很大的刺激或灵感。于是,我们俩接着来了以下一番海明威式的对话。

这里的所谓“海明威式的”主要是指我们的对话牵涉诸多海明威喜欢写的主题,其中包括对争斗/挑战的敏感,对措辞严谨的执着,以及对死亡及其意义的思考,对文学和生活意义的追寻,等等等等。

在陈列出我与Shawn的对话之后,我也要现身说法,以Shawn提到的海明威的作品Death in the Afternoon(《午后之死》)为例来说说我阅读海明威的心得。

我与Shawn的对话剪贴如下(为了语句的清晰和通顺对原文稍有编辑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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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海峡
“我被迫暂停阅读海明威的Death in the Afternoon,我读到第四章了。/ 可能涉嫌跑题,或者也没跑题,’成长过程中使用的语言‘当然包括阅读语言。我用英文读海明威,为此我很自豪,甚至沾沾自喜。读英文才能真正领略海明威的魅力,放眼 Matters,用英文读海明威的又有几人?”

大作中出现的这些话极大地刺伤了我的自尊心/虚荣心。我以为老兄会说“放眼 Matters,能用英文读海明威的只有津轻海峡”。没想到老兄居然是在自吹。没想到啊,没想到。是可忍熟不可忍。这事咱不能就这么拉倒算完了。You got to explain yourself, or else。(粗略的翻译:你得有个说法。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以上这段话当然是开玩笑,但也是一个非常凶狠和恶毒的玩笑。当然,此处所谓的凶狠和恶毒也可能完全无害和无力(totally harmless and therefore impotent),是花拳绣腿和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挑战是老兄提出的。为了避免吹牛逼不上税的嫌疑,避免成为众人笑柄,老兄有必要展示一下是如何领略海明威文字的魅力的。

否则,老兄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声疾呼【我少林拳法天下无敌】然后就撒丫子一溜小跑跑开了。真要是那样,就太丢人现眼了不是嘛?虽然隔着互联网,但震耳欲聋的哄笑还是可以听得到的。

我当然不愿意看到老兄成为众人的笑柄。所以谨在此建议老兄就从已经读过的Death in the Afternoon前三章里随便挑出几段话来,给Matters上读过或未读过的诸位展示一下老兄究竟看出了海明威的神马魅力,看出了多少。

读者无论是读过还是未读过,无论是依据英文原文读过,还是依据好的或坏的译本读过,这样的展示都有非常重要的教育意义、教学价值和娱乐价值,是最好的寓教于乐。

即使老兄就是个牛逼哄哄的庸才,这样的意义和价值也照样成立并屹立。当然,假如老兄真是有良好的英文阅读/文学阅读经验和心得甚至有真知灼见,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以上。

Shawn
谢谢留言!

我小心翼翼地写成“用英文读海明威的又有几人”,我没写“能用”。

“能用”英文读海明威的人应该很多很多。

二者的区别很大。

津轻海峡
老兄开始跟我练拳了?好。

既然老兄是在谈语言,我们不妨就在语言这个场子上过招好了。

截至目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确发出挑战的是老兄。于是我应招。老兄把我的应招给折叠了太难看,大致相当于在集市大庭广众之中声言自己少林拳法天下无敌,有人上来要说看看你的拳法如何,你赶紧找块隔音板来挡上,让众人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所以,为了老兄的利益和名声,我建议赶紧把那劳什子隔音板拿开。

毫无疑问,听到有人说要看看你招法如何,你就赶紧竖立隔音板,这是个臭招。

然后,臭招之后,老兄又出了一招,【我小心翼翼地写成“用英文读海明威的又有几人”,我没写“能用”。“能用”英文读海明威的人应该很多很多。二者的区别很大。】

老兄这一招无异于指控伟大的津轻海峡这位世界五千年来所仅见的伟大的语言文学研究者居然连自己的母语汉语的阅读理解都玩不转。还是要说,是可忍熟不可忍。这事咱不能就这么拉倒算完了。You got to explain yourself. Or else.

哎,问老兄呐,就算是我全盘地、百分之百地接受老兄的【我小心翼翼地写成“用英文读海明威的又有几人”】这句话,我猜想(而且也相信Matters上近乎百分之百的读者认为),老兄的原文无疑是把自己列入在马特市用英文阅读海明威且能真正领会并充分品味其魅力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因此,在下先前要老兄【从已经读过的Death in the Afternoon前三章里随便挑出几段话来,给Matters上读过或未读过的诸位展示一下老兄究竟看出了海明威的神马魅力】,这种要求/恳求绝对是扣题的,而且扣的是老兄高调宣布的题,绝非无理取闹。

好了,老兄再继续接招吧。

以上。

又及:话痨没治。已经写了【以上】,但还是忍不住再多啰唆两句。老兄的挑战是开放性的。我对老兄的反挑战也是开放性的。

大致相当于老兄在马特市大庭广众之中说:我打少林拳,现在没几人能打正宗的、有力量的少林拳了。于是,一个叫津轻海峡的不知深浅的傻冒立即说:你倒是给我们打打看嘛。

面对这样的傻冒,老兄有很多回应选择options,其中包括:

1.扭头就跑;
2.对津轻海峡说:我就不打给你看;
3.默不作声,装没听见津轻海峡说了什么;
4.默不作声,假装众人也没听见;
5.骂津轻海峡是傻冒;
6.打出一套少林拳;
7.走了几小步少林拳法走步,寄希望于内行人看得出;...

最后,一串彩蛋思考题:以上种种选择海明威最有可能会选哪个?海明威会认为哪个选择是最臭或比较臭?何以见得他会这样认为?可以在海明威的哪几部作品中找到可能的依据?

Shawn
再次感谢留这么多言。我很累,不想卷入纷争,就当我死了,反正我决定一直装死,谢谢!

津轻海峡
亲爱的,我没有让你加入什么纷争。我也没有跟你有什么纷争。无非是你说马特市没几个人用英文阅读海明威并由此欣赏其魅力,我就要你这个用英文阅读海明威且能看出海明威魅力何在的人给大家做一点最基础的科普。

That's it. No debate. No bickering. No polemics. No picking a fight or fault-finding. No nothing. Come on.(粗略的翻译:就酱紫。没有辩论。没有好辩。没有寻衅滋事或没事找事。神马都没有。来吧,别躲闪。)

***

以上的对话实际发生并被记录在案之后:津轻海峡要是也扭身就走或装死,读者就完全有理由说:津轻海峡明明没有两把刷子甚至连半把刷子也没有,还这么喜欢咋咋呼呼又咄咄逼人,太可笑。

为了维护自己今生今世以及直到永远的文名和英名,津轻海峡必须得写点或说点什么,以免坐实很有可能出现(或大有可能已经出现)的“这家伙只是光说不练、夸夸其谈”的讥笑。

谢天谢地,好在要说的是海明威。海明威的作品以文字简单简洁而著称,说起来相对容易。

然而,简单容易的事情也特别容易弄出差错,恰如坊间众多的翻译者看到简单的外文便容易自以为是胡乱翻译、而且往往胡乱得离谱。

因此,我知道说海明威的文字或作品当然说话要谨慎,以免把自己的脚丫子塞进自己的嘴巴里(英文直译,“to put one's foot in one's mouth”,意思是“胡说八道丢人现眼”)。

在这方面,海明威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参考。

或者说,讨论海明威作品或文字的魅力最好是以海明威其人以及其具体作品文本为榜样,为依据。否则就难免像是一个从未买过或用过爱马仕包的人大赞爱马仕包之好,或大骂爱马仕包之糟。

***

众人瞩目/传说的爱马仕包,我本人从未用过或买过,而且对它抱有一种狗不理的态度,所以我从来没说过它好还是不好。现在我想把众人瞩目/传说的海明威的Death in the Afternoon拿起来,就像拿起一个爱马仕包。

海明威以及Death in the Afternoon在文学界之有名,跟爱马仕包在时尚界之有名有些仿佛。我先前对Death in the Afternoon也像对爱马仕包一样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从未读过它,甚至连粗略的浏览也没有,因为对它没有特别的兴趣。

现在为了行为艺术,不得不到一个上档次的商店拿起一个爱马仕包真品样品,去一个上档次的网站找一个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可靠文本。

因为是头一次接触爱马仕包,我通过肉眼观察和手指触摸的得来的心得必定是肤浅的甚至是外行的,但我可以保证我由亲眼亲手观察和触摸爱马仕包而来的心得是我自己的,不是人云亦云。

同理,因为是头一次接触Death in the Afternoon,我通过必定是粗略的原文文本解读得来的心得必定是肤浅的甚至是外行的,但我希望我也可以保证我观察和接触海明威文本的心得不是人云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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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in the Afternoon虽不能说是鸿篇巨制,但篇幅也相当长。为了方便在这里讨论,通过粗略快速浏览,我决定选取以下三段文字。其中头两段取自该作品的第一章,第三段取自第二章。三段文字的边界有分割线“-------”的标记。

在这个手机阅读大行其道的后摩登时代,众多读者注意力时限和视觉阅读耐心都大大缩短。为了方便读者阅读,我再把前两段英文原文再切段、切短,以免有读者看到手机屏幕上一眼望不到劲头的黑压压一大片感觉头晕目眩或呼吸困难。

为了方便不懂或不熟悉英语的读者参加讨论,这里的英文都附上我认为是相当可靠的译文。要是有读者认为我哪一句、哪一个短语或哪一个词的翻译有问题或有错误,非常欢迎提出批评、指正、讨论、驳难。

At the first bullfight I ever went to I expected to be horrified and perhaps sickened by what I had been told would happen to the horses. Everything I had read about the bull ring insisted on that point; most people who wrote of it condemned bullfighting outright as a stupid brutal business, but even those that spoke well of it as an exhibition of skill and as a spectacle deplored the use of the horses and were apologetic about the whole thing. 
第一次观看斗牛时,有人早就把参加斗牛的马的事情跟我说了。当时我预计自己会被马要有的遭遇吓坏,甚至会为此感到恶心。 我读到的有关斗牛场的所有文字都强调了这一点。 大多数写过斗牛的人都直截了当地强烈谴责斗牛是一种愚蠢而残酷的行为,但即使是那些称赞斗牛是一种技巧展示和奇观的人也对使用马表示遗憾,并对这种事情表示难过。

The killing of the horses in the ring was considered indefensible. I suppose, from a modern moral point of view, that is, a Christian point of view, the whole bullfight is indefensible; there is certainly much cruelty, there is always danger, either sought or unlooked for, and there is always death, and I should not try to defend it now, only to tell honestly the things I have found true about it. 

在斗牛场上使马丧命被认为是难以辩护的。 我想,从现代道德的角度来看,即从基督教的角度来看,斗牛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肯定有很多残酷,总是有自找的或意外的危险,总是有死亡,我现在不应该试图为它辩护。我只是要诚实地陈述我所看到的关于它的真实情况。

To do this I must be altogether frank, or try to be, and if those who read this decide with disgust that it is written by some one who lacks their, the readers', fineness of feeling I can only plead that this may be true. But whoever reads this can only truly make such a judgment when he, or she, has seen the things that are spoken of and knows truly what their reactions to them would be.

为了做到这一点,我必须完全坦诚或竭力完全坦诚。如果那些读到本文的人感到厌恶,认为这是一个缺乏读者那样的感情细腻敏锐的人写的,我只能辩称这可能是真的。 但无论是谁读到本文,只有当他或她亲眼目睹了我所谈的事并真正知道自己对这些事的反应时,才能真正做出这样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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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question of why the death of the horse in the bull ring is not moving, not moving to some people that is, is complicated; but the fundamental reason may be that the death of the horse tends to be comic while that of the bull is tragic. In the tragedy of the bullfight the horse is the comic character. This may be shocking, but it is true. Therefore the worse the horses are, provided they are high enough off the ground and solid enough so that the picador can perform his mission with the spiked pole, or vara, the more they are a comic element. 

斗牛场里马的死亡为什么不会让人或曰不会让某些人感到触动,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根本原因可能在于马的死往往是喜剧性的,而牛的死则往往是悲剧性的。 在斗牛的悲剧中,马是喜剧角色。 这说起来可能令人震惊,但却是事实。 因此,马的境况越糟,只要它们(被牛顶撞得)离地足够高、它们足够皮实让参加斗牛的骑手可以骑着它们用尖刺杆完成其(刺伤和削弱牛以便斗牛士随后显身手的)任务,马就越是一种喜剧元素。

You should be horrified and disgusted at these parodies of horses and what happens to them, but there is no way to be sure that you will be unless you make up your mind to be, no matter what your feelings. They are so unlike horses; in some ways they are like birds, any of the awkward birds such as the adjutants or the wide-billed storks, and when, lifted by the thrust of the bull's neck and shoulder muscles their legs hang, big hoofs dangling, neck drooping, the worn-out body lifted on the horn, they are not comic; but I swear they are not tragic. 

你应该对那些戏仿马的举止说笑、对马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到惊骇和厌恶。但无论你的感受如何,除非你下定决心,否则无法确定你会感到惊骇和厌恶。 (在斗牛场上的马)它们与(我们平日看到的)马非常不同。 在某些方面,它们就像鸟类,像所有的笨拙的鸟类,例如秃鹳或宽嘴鹳。公牛以颈部和肩部肌肉的推力将马顶起来,它们的腿悬垂着,大大的蹄子在空中晃荡,脖子下垂, 疲惫的身体被牛角顶起来,它们那时并不滑稽。但我发誓它们不是悲剧。 

The tragedy is all centred in the bull and in the man. The tragic climax of the horse's career has occurred off stage at an earlier time; when he was bought by the horse contractor for use in the bull ring. The end in the ring, somehow, seems not unfitting to the structure of the animal and when the canvases are stretched over the horses, the long legs, and necks, the strange-shaped heads and the canvas covering the body to make a sort of wing, they are more like birds than ever.

悲剧全部集中在公牛和斗牛士身上。 (斗牛场上的)马的职业生涯的悲剧高潮早些时候已经发生在斗牛场之外,发生在马被承包商买下用于斗牛场之时。 马在斗牛场的结局似乎倒也跟其身材的高大相符。人们扯开帆布蒙在马身上,马长长的腿和脖子,形状奇怪的头颅,蒙在马身上的帆布像是一种羽翼,那时的马太像是鸟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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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bullfight is not a sport in the Anglo-Saxon sense of the word, that is, it is not an equal contest or an attempt at an equal contest between a bull and a man. Rather it is a tragedy; the death of the bull, which is played, more or less well, by the bull and the man involved and in which there is danger for the man but certain death for the animal. ...

就盎格鲁-撒克逊文化的词义而言,斗牛不是一项运动。也就是说,它不是公牛和人之间的平等竞赛或平等竞赛的尝试。 相反,它是一种悲剧; 公牛之死的悲剧是由公牛和参与斗牛的人以巧妙或不那么巧妙的方式演出的,其中的人有危险,公牛则必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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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Shawn调侃时,我提出就他读过的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前三章进行讨论。因此,在理想的状况下,在这里提出讨论的三段文字最好也是取自那三章。

但现实总是难以符合理想——第三章的话题及叙事在我看来过于技术性,很难从那里抽取一段文字进行解读并让读者感觉有趣。于是,这里的简短讨论只能略过第三章。

不过,在这里可以说一点有趣又切题的题外话,这就是,就充满技术性的细节而言,海明威的这部作品跟大名鼎鼎的大诗人但丁的大名鼎鼎的杰作《神曲》Divina Commedia有一拼。文学作品中的太技术性的细节因时过境迁,很难令另一个时代的读者感兴趣。

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后半部全是当时的著名斗牛士的事迹介绍(其中包括被牛顶死的人),以及斗牛活动的西班牙语专用词语的词义解说。《神曲》则包含大量的但丁所痛恨的具体机构、团体和相关的人的名称以及它们/他们的劣迹。

于是,两个有趣的现实问题就来了——Divina Commedia作为文学杰作已经巍然屹立七百来年,Death in the Afternoon能屹立多少年?假如说,从现在的种种迹象来看,Death in the Afternoon恐怕难以跟Divina Commedia一样长寿,为什么?

以上问题的诚实而保险的答案大概只能是:Death in the Afternoon作为文学作品究竟能屹立多少年很难说;即使它一时倒下去,作为文学作品它也有可能再活过来,屹立起来,中外文学史上这种死而复生的例子很多;但假如说它倒下去,而且倒地不起,一蹶不振,那也一定不是因为它包含太多的技术性细节,因时过境迁而令后世读者难以感兴趣。

在这种问题上,Divina Commedia是一个无比强硬的现成的反证。

要说Divina Commedia为什么能这么强硬(powerful, potent),我因为完全不懂意大利语,对这个问题只能闭嘴,同时寄希望于有懂意大利语的读者出来说两句给我解惑。

***

现在进入讨论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正题。

首先要说,这里的讨论由于种种原因只能高度简短,简略、概括,粗略。喜欢详细讨论的读者尽可在回复中提出。我发誓我将舍命陪君子,尽自己所能为我认为是认真严肃的而不是以耍聪明抖机灵为目的的讨论做贡献。(我之所以不屑耍聪明抖机灵是因为觉得它无聊,幼稚,无趣,缺德,缺乏干货,是浪费自己和他人时间。)

为了讨论简化,我将把我的讨论/评论大致分为两大部分,即“摆它的好”以及“说它的不是”。

摆它的好

1.从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第一段来看,海明威作为一个写手展示了一种雄心勃勃。他明确宣示,他这是要写一部可以跨越时代、跨越文化、打通人心的作品。对读者来说,他这种雄心是可喜的,可贵的,也是有趣的,富有刺激性的。而且,这也显示了海明威的作家本色,即善于讲故事,善于先声夺人。用大白话说就是,善于哄死人不偿命。

2.作为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海明威是以做记者起家的。记者的训练使他特别注重随时抓住读者,避免无端给读者制造不必要的悬念使读者感到厌烦并因此而丧失阅读兴趣;凡是他认为读者可能感到有悬念的时候,他会立即做出说明,以打消悬念,以免读者思路受干扰甚至误入歧途。

例如, …and if those who read this decide with disgust that it is written by some one who lacks their, the readers', fineness of feeling I can only plead that this may be true. / 如果那些读到这篇文章的人厌恶地认为这是由一个缺乏读者那样的感情细腻敏锐的人写的,我只能辩称这可能是真的 。

在这里,海明威出于担心读者对他写出的“their/他们的”一词有悬念/不解,便立即贴心(当代台湾国语的说法是“窝心”)地跟上一个补充说明——“the readers'/即读者的”。(注:为了译文的流畅,我这里没有严格按照原文翻译,因为作为一个讲求实际效果的翻译,我不想得不偿失。)

海明威的这种竭力追求文字平易近人、不给读者留不当悬念的写法一度影响了很多作家,其中包括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众多评论家指出,加缪的代表作《异乡人》L'Étranger的文体明显是模仿海明威。

说它的不是

Death in the Afternoon现在之所以读者不是很多(至少是比海明威其他著名的作品如小说《太阳照样升起》,如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的读者少得多),一个主要原因显然是众多读者对这部作品所呈现甚至是津津乐道的斗牛的残酷有反感甚至有强烈的反感。

为一个敏感的人,敏感的写手,海明威对这种反感从一开始就有清醒的认识。为此他一开头就竭力做了一番非常清楚的陈述、说明、劝说。但这一努力显然没有成功。或曰,他的努力显然失败了。

这种失败跟他当年名噪一时如今显得明显过时(dated)很有关系。对此,海明威也有清醒的自我意识。这里所选的三段文字显示,他很清楚即使是在他写这部作品的当时,斗牛活动、斗牛理念以及无辜的马被拉扯进斗牛成为悲惨的牺牲品,这一切就已经被很多人认为是落后、野蛮、残酷的了。

就我这个读者而言,我虽然从未参与过马术运动,但我多次近距离观察过马,跟马也有过多次互动,对马作为一种特别聪明的动物情有独钟。因此,我对海明威所描写的参与斗牛的马的遭遇(其中包括马在斗牛场上被牛角顶破肚皮,肠子流出)感觉难以接受。

当然,我对不幸被挑选进入斗牛场的公牛的遭遇也感觉难以接受。(我也在我以上的翻译中以括号补充说明的方式、以典型的海明威式的含蓄方式表达了我对斗牛场上公牛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

从这里讨论的三段文字来看,海明威对这些点都有十分清楚的认识。但他仍是选择从客观欣赏的角度写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斗牛这个题材。

这就好比是女子裹小脚在中国已经被众多人认为是落后、野蛮、残酷的时候,有人还是要坚持从客观欣赏的角度写女子裹小脚,写裹小脚的过程如何令人心动,包裹成功的小脚看上去或嗅上去如何令人心醉和爱不释手、小脚女人走路的样子如何婀娜性感。这样的写作在中国或外国读者中会被怎样接受不问可知。

当然,以写作题材的选择来评判一个写手的优劣是片面的。但片面的也不妨可以是正确的或大致正确的。归根结底,评论家或读者在评论一个写手或其作品的优劣的时候是难以完全跳脱写作题材的选择来进行评论的。(例如,现在就有不少评论家和读者对纳博科夫的名作《洛丽塔》的题材选择有不恭维的评价。)

此外,评论家或读者的评论都是受制于特定的历史时段的,不同的历史时段会有不同的评论。例如,《金瓶梅》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以其性生活题材的选择受到贬低或恶评,但时至今日上轨道的评论家以这种选择来批评《金瓶梅》的已经不那么多了。

海明威所陈述的斗牛以及中国女子的裹小脚有朝一日还会被现在或今后的读者正面看待或欣赏吗?我严重怀疑。

再说它的不是

从我以近乎随机的方式选取的三段文字来看,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问题很大,很多。以上只是指出了让我特别挂心的一个。以下再指出两个。

1.海明威反复说所谓的“the tragedy/悲剧”,显然是对西方文学当中tragedy这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词的误用或滥用。

在英语世界这样的词语误用/滥用大致类似于在中文世界有人写:“美国的酸奶种类之多可谓罄竹难书”,或,“威武的中国在世界舞台上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请注意,以上这两句话不是我津轻海峡临时编造的,而是中文世界真有写手一本正经地这么写、这么发表了。

鉴于海明威并非一个文学理论家,我不想在tragedy这个词语的语义和用法上跟他纠缠,以免令读者心烦。(哪位读者想就此跟我或跟海明威本尊理论一番,请在留言区尽情尽兴理论。)

2.Death in the Afternoon在当今读者当中或当今文学评论者当中之所以时常被提到,主要是因为海明威在其第十六章中明确地提出了文学写作的所谓“冰山理论”:

If a writer of prose knows enough of what he is writing about he may omit things that he knows and the reader, if the writer is writing truly enough, will have a feeling of those things as strongly as though the writer had stated them. The dignity of movement of an ice-berg is due to only one-eighth of it being above water. A writer who omits things because he does not know them only makes hollow places in his writing.

如果一个写手对他正在写的东西了解足够多,他就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事情。假如他写得足够真实,读者也会对他省略的那些事情有强烈的感受,就像是写手说出来一样。冰山运动的壮观在于冰山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一个写手在写作中省略他不知道的东西,就只能在他的写作中造成空洞/破绽。

在我看来,海明威的这个冰山理论就其单纯的文字表达和话题表述而言至少有两个非常明显的问题:

A.一向自诩跟冗词/废词不共戴天的海明威显然在这里有闪失。从种种迹象和上下文来看,这冰山理论在他的心目中显然适用于古往今来所有的好的或足够好的写手。因此,“If a writer of prose”这个短语当中的”of prose”显然是蛇足——我们不能想象海明威会糊涂到以为一个合格的诗人在自己的诗歌写作中可以该省略的不省略。

为了不给读者造成误导,另外也是为了给海明威补台,我在我的翻译中没有把”of prose”译出。作为翻译如此越俎代庖为海明威补台的做法当然可以商榷。(欢迎商榷,欢迎讨论。)

B.海明威的这个冰山理论被众多的人广泛引用或卖弄,贩卖,叫卖,因为它看上去好看,听上去好听,似乎绝对言之成理,无可辩驳,不但文学正确,甚至政治正确。但实际上,这理论显然是糊里糊涂,中看不中用,甚至是全无鸟用,有用处也是给偷懒或耍滑的写手提供挡箭牌的用处。

要说这理论全无鸟用,道理也非常简单——古往今来任何写手都很难跟神一样完全了解自己或了解读者,因此很难知道自己对自己所写的事情知道得足够多,或知道自己是否写得足够真实。

换句话说,写手除了很难了解自己,也很难确切地知道读者究竟已经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所以可以略去什么让读者自行脑补,从而调遣读者参与创作,使文学创作的价值得到最大的实现。

结语

海明威作品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海明威式的阅读讨论在此告一段落。假如有读者认为这讨论结束得过于突兀,我只能自我辩护说:我这是在身体力行实践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其中自然包括偷懒或耍滑的成分。

注:本文所引用的海明威原文见:https://www.la.utexas.edu/users/bump/images/Hemingway/death_in_the_afternoon.pdf

Death in the Afternoon的这个网络版有文字,而且也有原书所收揽的许多书中所说的斗牛历史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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