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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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卡夫卡三言兩語說人生與文學

(编辑过)

讀卡夫卡總是有一種夢幻感,噩夢感,還有一種幽默感,一種奇特的黑色幽默。卡夫卡幾乎所有作品都瀰漫著對世界、對人生的絕望和絕望中飄渺的希望。以下這段卡夫卡日記可以視為卡夫卡人生觀和文學觀的濃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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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 - 1924)活着的时候名不见经传,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名声大噪,一个主要原因是他对人生的荒诞及残酷具有深刻的洞察并给予了细致入微又深刻的描绘,他的作品因此跟空前残暴的战争给人造成的绝望很相配。

卡夫卡几乎所有作品都弥漫着对世界、对人生的绝望和绝望中飘渺的希望。他的作品富有幽默,绝望的幽默,黑色幽默。他日记中的下面这几句话可以说相当充分地代表了、或说相当到位地表达了他这种绝望和绝望中的飘渺的希望:

Derjenige, der mit dem Leben nicht lebendig fertig wird, braucht die eine Hand, um die Verzweiflung über sein Schicksal ein wenig abzuwehren …, mit der anderen Hand aber kann er eintragen, was er unter den Trümmern sieht, denn er sieht anderes und mehr als die anderen, er ist doch tot zu Lebzeiten und der eigentlich Überlebende.

这几句话的尽力精准的翻译是(我不懂德语只能依据谷歌翻译,希望有懂德语的朋友指出以下翻译有什么不对或不妥):

一个活着难以应付生活的人需要用一只手来稍微挡开笼罩在他命运之上的绝望,...另一只手记下他在废墟下看到的东西,因为他所看到的不同于而且多于他人,他在自己的一生中是死的,因此实际上是幸存者。

在我看来,这种文学语言属于典型的卡夫卡。这些话既简单又深刻,既直截又曲折,既绝望又幽默,既严肃又自嘲,既宏观又精细地反映了他的人生观和文学观,以及他对文学与人生关系的看法。

初次读到卡夫卡如此精妙地表达出来的对残酷人生的看法,不禁想起他的同时代人、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Paul Valéry, ·1871 - 1945)在其诗歌名作《海滨墓园》写出的著名诗句: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卞之琳译) 

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夫卡说的话与瓦雷里的这句著名诗句彷佛,其大意是,无论有怎样的艰难困苦,生活要继续。

但卡夫卡这几句话说得更详细,因而也更耐人寻味。

例如,“一个活着难以应付生活的人需要用一只手来稍微挡开笼罩在他命运之上的绝望”。

这话说得很实在,也很悲哀——“需要一只手来稍微挡开”,但在需要的时候那只手是否存在,是否管用还在未定之天;即使是存在,即使是管用,也只是“稍微挡开”绝望而已。这里得“稍微”可以理解为规模(绝望只能档开一小部分,但大部分挡不开),也可以理解为概率(有时候可以挡开,但大部分时候挡不开)。

又例如,“他在自己的一生中是死的,因此实际上是幸存者。” 这话跟开头的“一个活着难以应付生活的人”形成了滑稽的呼应,是一种悲惨的、黑色的幽默,而幽默的关键要素是要有足够的真实。

卡夫卡所相信、所声言的真实是,生活在痛苦中的人不是活人,而是死人,但这样的死人也可以比一般的活人还活,是真正的幸存者,只要他能投入文学,在文学中找到或确立他的存在,只要他能“记下他在废墟下看到的东西,因为他所看到的不同于而且多于他人”。

或许在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卡夫卡是一位非常悲观的作家,他从来不会滥情,从来不会过度乐观;即使是力图积极乐观地看文学活动及其意义的时候,他也是异常地冷静、现实、

我们不妨把他的这话看作是他从文学的角度来看生活,或从生活的角度来看文学——文学的功用或最大的用处在他看来是可以帮助人应对荒诞而残酷的世界;但不要对你写的东西有过高的期望,就把它视为帮助你转移注意力、帮助你度过荒诞乃至绝望时光的东西好了。

纵观卡夫卡的一生可以看出,他说的这些话显然夫子自道,因为他实际上就是这样对看待他自己的文学创作活动——他尽管多年在正式工作之余持续写作,但他生前发表出来的作品不多,而且在临去世的时候也叮嘱他的好朋友把他的遗作焚毁。

我们今天看到的他的作品是他的朋友和文学遗产遗嘱执行人、作家和作曲家麦克斯·布洛德(Max Brod)没有听从他的叮嘱发表出来的。

布洛德为自己没有按卡夫卡的叮嘱行事提出的辩护是:卡夫卡确实是跟他说过要他焚毁遗作,但作为老朋友,卡夫卡很清楚地知道他(布洛德)绝不会做这种事,但依然还是要他做自己的文学遗产遗嘱执行人,因此,他没有焚毁卡夫卡的遗作而是将它们发表出来也不能算是违背卡夫卡的遗愿,他为此感到问心无愧。

眼下绝大多数中国读者读到的卡夫卡日记中的这段名言的译文片段是:

“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儿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显然,这中文翻译不太忠实、不太精确。

当然,按照当今中国文学翻译的的颇为垃圾的标准来看,这翻译还是难得的忠实和精确,但按照精准文学表现的标准来看,还是粗糙了一些。

对照更为精确的、完整的翻译:

一个难以应付生活的人需要用一只手来稍微挡开笼罩在他命运之上的绝望,...另一只手记下他在废墟下看到的东西,...

由这里的对照可以看出精确的翻译和不精确的翻译的明显差别。其中最明显的是,原文并没有直呼读者“你”,原文说的是,“一个活着难以应付生活的人”,Derjenige, der mit dem Leben nicht lebendig fertig wird,没有说“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也就是说,原文没有这里的不精确的翻译所暗示的那种亲昵。

再者,原文说的是“笼罩在他命运之上的绝望”,die Verzweiflung über sein Schicksal,而不是笼统的“命运的绝望”;原文说的是“他在废墟下看到的东西”,was er unter den Trümmern sieht,而不是“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我们知道,文学性文字的价值就在其独特和精准,改变了其独特和精准就等于是毁坏了它的文学性,损害了它的价值,就会给读者造成误导,就相当于把“两个黄鹂鸣翠柳”改成“两只鸟儿树上叫”。

又,上文所引的瓦雷里的著名诗句,除了卞之琳的精准翻译之外,还有如下的翻译:

——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起风了,我们还要努力活下去。 

这些翻译各有千秋,但显然都不如卞之琳的翻译来得忠实、精准、到位、有力、给力。

由此可知,最忠实于原文的翻译就是最有力的翻译,最好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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