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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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研讀、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动手触摸历史

乔治·华盛顿将军在福吉谷的司令部和临时住所

虽然阳光灿烂,又是大中午,但阳光下的空气依然很感觉很凉,甚至有些冷。

一整天冷雨过后,给冷雨洗净的天空蓝得看上去让人眼痛,空气带上了秋天的冷气。穿长袖衬衣在阳光下都一点也不觉得热。

这国家公园占地三千五百英亩( 1英亩 = 4046.86平方米 = 6.07亩 )。因为不是周末和节日,几乎看不到游客。

敦实的石头房子。按照今天的标准来看也是优雅漂亮的房子。房子正门口,一位身穿十八世纪服装的老太太(可能是这国立历史公园的义工)静静站在那里。

1777年12月到1778年6月,华盛顿统帅大陆军跟大英帝国战斗争取殖民地独立建立米利坚合众国,一度在这里驻扎半年并租用这房子。这里离费城大约20英里。费城是当年英国在这边的殖民地的首府。

远远地看到那老太太站在房子大敞着的正门外,一时间感觉像是瞥见了历史。

趋前,进入石头房子。老太太热情地打招呼:欢迎来到乔治·华盛顿将军的司令部和住所。

老太太看上去大约七十来岁,皱纹满脸。说话声音和口吻有一种老奶奶的亲切慈祥。

这边回应她的招呼,跟她寒暄,夸赞这石头房子很漂亮。她接着说:你在这里看到的都是当年的实物。这房子是当年的房子,里面的东西也都是当年的东西。楼梯栏杆和扶手都是当年的。你扶它,就在上面留下了手印。那上面还有华盛顿的手印。

 

问她,这房子里的一切真都是当年的实物吗?

是的,都是当年的,老太太认真地说。但这门口过道和楼梯走的人太多,磨损厉害,所以地板是换过的,但房间内的地板,还有这楼梯栏杆和扶手都是的当年的。这扶手不但有乔治·华盛顿的手印,也有(华盛顿当年的副手、美国第一任财政部长和美国宪法权威阐释者、学者)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手印,还有五百万学生的手印。

哇,这福吉谷国立历史公园(Valley Forge National Historic Park)是鼓励参观者手触历史呐。

为老太太的这一席话、为这历史公园所信奉和实施的教育宗旨怦然心动。

一般的博物馆、历史遗址都是禁止参观者触摸文物,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不禁心里暗骂自己刚才是小人之心,错以为老太太是委婉地警告这边不要乱动手动脚。

不能辜负这老太太和这公园的好意。赶紧伸手,抚摸楼梯扶手。

木料的质感、温热感,好像还残存着华盛顿的体温。

细看扶手的木纹,也不是什么高级木料,像是松木。扶手给几百万人摸来摸去,变得很光滑了。

这里的地板也是松木,不是橡木之类的硬木。

楼上卧室床上的摆设(一些衣服叠起来摞在一起)像是临出发前准备行李装箱的节奏。用作办公室的房间(纸笔在写字台上摊开)看上去像是主人刚刚离开一会儿,随时就会回来。

华盛顿当年带领一帮乌合之众造反,与英国专业军队和雇佣兵战斗。他们造反的理由是宗主国英国要他们纳税,却不给他们议会代表权让他们能参政议政,让他们对税款如何花之类的问题也有发言权。总之,他们认为英国只是对他们任意宰割,这是暴政,是强盗,是耍流氓,忍受这流氓暴政就是忍受侮辱,作践自己,对不起自己,所以必须战斗,必须争取独立。

华盛顿其人其事早就成了神话。他的神话传遍全球,也早早传入中国(大清国)。

大清国皇帝任命的福建巡抚徐继畬( shē )在他1848年写就的《瀛环志略》(世界各国概况介绍)中对华盛顿有这样的评价:

按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旣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魄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徐继畬显然是以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笔法来写华盛顿的。他所使用的“余尝见其画像...”这样的句型和叙事模式也是来自司马迁的《史记》。

徐的行文是典型的八股文风,讲究典故丰富,句子规整,读起来铿锵有力。他用的典故和古文笔法虽然不算很古奥,但让现在的读者(包括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读者)读起来还是难免会有些理解和解读障碍。

在中文的维基百科上,徐继畬这段话有一种非常好的翻译:

华盛顿真的是一位与普通人不同的人物。他发动起义的勇猛程度超过陈胜吴广,割据一方的雄才大略超过曹操刘备。虽然已经如刘邦一般手提三尺之剑,开拓万里江山,却不贪恋于名号地位,也不将地位世袭给子孙后代,而是建立了选举的制度,这种将天下交给天下人共有的做法,让人感到尧、舜、禹三王时代推举禅让的遗风。他治理国家崇尚让步,善待民生,不推崇武力,这一点也和其他各国不同。我曾经看到过他的画像,感到他的相貌和气度雄健刚毅,超过一般人,真的是人中的豪杰啊。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国家,国土纵横达到万里,却不设置王侯之类的封号,不遵循世袭爵位的常规,而将国家的权力交给公众来行使,开创了从古到今从未有过的局面,这是何等的奇特?大概西方从古到今的人物,都不能不以华盛顿为第一啊!

这位大清国大员如此描写和评价华盛顿,他所流露出来的立足本国和本国历史向西方学习、引进现代文明的主张在当时引起了激烈的争议和反对。激烈的反对者包括民族英雄林则徐。徐继畬引发的争议延续170来年,预计在可见的将来也不会结束。

毫无疑问,由于对美国和美国历史了解不够,徐继畬笔下的华盛顿神话色彩太浓,完全是一片光鲜、洁净甚至圣洁。显然,他不知道华盛顿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有激烈的批评者。有批评者说他领军无能,缺乏战略。还有的则说他善于文过饰非给自己脸上贴金,将功劳归于自己,将过错推给别人。

徐继畬当然更不会知道,当年华盛顿率领一万两千人的大陆军在这里驻扎,那些人说起来名称怪好听的,都是军人soldiers,但他们其实就是由平民临时凑合起来的乌合之众。他们没有多少人武艺高强(枪法高超),他们来到这里也没什么像样的组织管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又没有垃圾收集处理。这些人给自己制造的垃圾堆和自己的排泄物包围,加上营养不良,保暖不好,传染病泛滥,有大约一千七百到两千人病死在这里。

也怪当年英军情报不灵。要是灵一点,赶紧从费城杀过来,收拾掉华盛顿和他手下的这帮乌合之众即使不是易如反掌,也不会比反掌费事很多。

这国立历史公园所纪念的主题就是当年的乌合之众的坚忍坚韧,纪念他们冻馁交加依然热爱自由,愿意为自由而战、而死。

华盛顿统领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居然硬是把大英帝国的专业军队和专业雇佣军打败了。这事越想越不可思议。

那帮乌合之众究竟有多么不堪,华盛顿本人留下了这样的福吉谷所见所思:

眼看着有些人衣不遮体,没有毯子可以躺下睡觉,没有鞋穿,脚给磨得出血,可以一路追踪他们的行迹,饱一顿饥一顿,在霜雪中行进,在圣诞节时才住进过冬的地方,而敌军一天就可以杀到,他们必须自己盖房子,盖小屋,否则就没得住,但他们忍受了这一切,毫无怨言。在我看来,这堪称无与伦比的坚韧坚强和矢志服从的典范。
To see men without clothes to cover their nakedness, without blankets to lay on, without shoes by which their marches might be traced by the blood from their feet, and almost as often without provisions as with; marching through frost and snow and at Christmas taking up their winter quarters within a day's march of the enemy, without a house or hut to cover them till they could be built, and submitting to it without a murmur is a mark of patience and obedience which in my opinion can scare be paralleled.

这段英文原文显示,华盛顿真不是个擅长舞文弄墨或擅长雄辩的人。教英语的人甚至以说,他这段文字有明显的语病。然而,他显然情商超高,知人善用,善于激励麾下人马。且看他用如此质朴、如此简单的文字,让众人都觉得到自己得到了他的欣赏,他的赞美,他的重视,他的信任,因此众人也信任他。要是让司马迁来说,华盛顿就是大有李广将军之风。

信任华盛顿的人不仅包括下层的乌合之众,也包括跟他到这里来担任他的副手的汉密尔顿这样的超一流政治学和宪法学者和超级银行家,包括拉法耶特这样的法国贵族、军事家和指挥官、城市规划家(美国首都华盛顿今天的街道大格局就是出自拉法耶特的设计)。

当然,华盛顿能得到众人的信任首先也要靠他以身作则,为公益豁出自己的性命和自家的财产。

有道是爱能发电。看来真有这么回事。在华盛顿的激励下,这群寒酸不堪、狼狈不堪的乌合之众加上汉密尔顿和拉法耶特这样的上层人士凭着他们对自由的爱,凭着他们对华盛顿的信任齐心协力,万众一心,持续发电,最终硬是把训练有素、有专业指挥的英军打了个不得不服,到头来不得不乖乖地缴械投降。

美国人口中的General Washington(华盛顿将军)这种称号含有一种对外人难以言喻的崇敬。

华盛顿率领乌合之众打败专业化的英军本来就不可思议了,但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成就了大事之后,在万民的仰慕和爱戴之中,他坚决拒绝了不知来自多少人的认真而诚恳的劝进,坚决不要当国王。而且,在干了两届总统之后,他真的是坚决撒手不干了,真的是回老家去当他的农场主去了。

徐继畬称他是“异人”(异乎寻常的人)倒也算靠谱。

细想起来,华盛顿率领乌合之众击败大英帝国的专业军队确实是大胜利,但这大胜利也不排除是他运气好。

众所周知,胜败乃兵家常事,战争的胜负自古以来常常是靠撞大运。因此,古往今来许多野心家试图通过撞大运来达到功成名就乃至名垂千古的目的,哪怕是一将成功万骨枯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古代军事战略大师孙子在其《兵法》的开篇就要对这样的野心家提出警告。这也是为什么孙子后来成为是举世公认的伟大军事战略家享誉各国,因为他首先强调的是战争不是儿戏,要慎重再慎重,强调民心的向背是战争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虽然华盛顿获得率领众人推翻英国统治获得美国独立的大成就不排除是撞上大运的结果,但他在事成之后坚决不要当国王从而成就了流芳百世的英名和美名则绝对不是撞大运,而是他强大的定力和强大的理性使然。

华盛顿到临死的时候也一直头脑清醒,神智清晰,跟照看他的人说,他感觉大限已到,必死无疑,不要再浪费气力给他治病了。

当然,世人也可以说,美国有这样的一位开国总统实在是撞上了大运。

华盛顿已去,华盛顿当年的司令部和居所,他当年所见的蓝天和白云仍在。

当年这里有一千三百到一千六百座临时过冬小屋。如今这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座复制的小屋点缀风景,充当历史教材。

想当年一千五六百座临时住所,构成当时美国按人口计算是第四大城镇,没有垃圾收集处理,没有下水道,这里的卫生条件之恶劣可想而知。连一向善于忍耐不叫苦的华盛顿也不得不承认,这里臭气刺鼻。

法国贵族、跟着华盛顿到这里参加造反行动并担任他的副手的拉法耶特当时给他太太写信如此形容那些临时住所,说那些小房子就是“小兵营,比地牢好不了多少”。

当年这里垃圾遍地,臭气熏天。如今这里金秋十月,阳光灿烂,云淡风轻,空气清新,景色宜人。

秋后的中午过后不久,太阳就斜得厉害,华盛顿当年司令部附近的华盛顿雕像就进入了树影中。

看着按照在世时的华盛顿本人的身材量身打造的雕像,忽发奇想:假如现在认真复制当年的“盛况”,也在这里建起一千三百到一千六百所小屋,让一万两千人来住半年,吃喝拉撒都在这里,没有下水道系统,没有垃圾收集,臭气熏天,然后组织学生来参观,如此得来的历史教育效果会如何?

孩子们的反应是益发认同当年先辈为自由而战的理念,还是掩鼻做鸟兽散,并且在跑了足够远之后驻足嘲笑华盛顿及其麾下当初是精神病发作,英国统治下的加拿大还不是好好的,如今还是英联邦成员国?

假如两种反应都有,益发认同的与做鸟兽散的比例是多少?益发认同的会提出什么理由?掩鼻而逃的会提出什么理由?

很多简单的事情仔细想想便会发现不那么简单,答案很难确定,很可能不可思议。

最后,说一说上面抄写的徐继畬文以及徐文的翻译。

徐继畬文的原文没有标点符号,后来者给添加的标点符号有明显的不妥之处。例如,其中的问号显然是用法不当,在那里只要句号就好;其中的惊叹号也不必要,只是用句号就好。

徐继畬文的译文总起来说翻译很好,但译者显然对中文的语气表达或语气词的运用不太熟悉。例如“...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 这里的原文给后人加上的问号是错的。翻译为“...这是何等的奇特?”则是错上加错,应当翻译为“...这是怎样的不同寻常啊。”

再例如,“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后来者在这里给原文添加的惊叹号是错的。译文“大概西方从古到今的人物,都不能不以华盛顿为第一啊!”又是错上加错。更符合原文意思和语气的翻译可以是,“历数西方古今人物,难道不是华盛最伟大吗。”

此外,将“...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翻译为“这种将天下交给天下人共有的做法,让人感到尧、舜、禹三王时代推举禅让的遗风”也有明显的错误。徐的话用现在的大白话翻译应当是“...近乎天下为公,简直跟当年尧舜禹禅让之风有一拼”。

细读这里的翻译其实还可以看出有许多地方可以推敲和改进。但读者可以肯定的是,这位翻译是在认真地翻译,而不是以自己的创作冒充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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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本文一个劲地说华盛顿临危受命,率领乌合之众跟大英帝国专业军队打仗,其实是有些片面,尽管是叙述口吻和文脉所需要的片面。不那么片面的说法应当是,华盛顿当然不是省油的灯。他跟他的同党,同事如汉密尔顿,托马斯·杰弗逊、本杰明·富兰克林一样,毕竟是启蒙时代的人。所以,他相信理性,相信科学,相信专业知识,相信内行。所以,在福吉谷驻扎期间,他在应付阴谋夺他帅印的人之余也没有无所事事,而是找了一个来自德国的顶尖军队训练专家来训练他手下的兵丁,使他们的战斗力大增,为他后来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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