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李
孙李

野生网络作家。主要写散文随笔和文艺评论,偶尔写小说。

斯蒂芬妮

初识斯蒂芬妮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中。她六十岁出头,刚刚退休,身材敦实,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有韧性、能吃苦的人。她的丈夫保罗则矮小、干瘦,两人坐在一起形成了有趣的对比。斯蒂芬妮是个中国迷,去过中国好多次,还学过中国书法。她一见到我就滔滔不绝地聊起中国的话题来,并且邀请我去她家玩。因为事务繁忙,我隔了差不多一年才终于去她家拜访。

她住在乡下,路不好找,我开车中途走错路,又多绕了半个小时。最后通过崎岖小路抵达斯蒂芬妮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她正在院子里干活儿,听见车声就出来迎接我。她满脸笑容,很高兴我能来。

她家院子很宽阔,进门就看见一棵高耸的巨树,远处有竹子、水池,最后是一栋三层住宅。我跟随她走到屋前,一路左顾右盼欣赏这处别致的宅院。保罗迎面从屋内走出来,彼此寒暄几句之后,我们就在门外走廊坐下了。斯蒂芬妮从厨房端来了酒水和开胃小菜,我们边吃边聊。他们住在这里已经三十多年了,当初家里有三个孩子,一大家人好不热闹。现在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陆续搬走,就剩下他们老两口了。

随后斯蒂芬妮和保罗开始带我参观宅院。她先介绍了院前大树,早在房屋建成前这棵树就耸立在这里,不知有几百岁了。树径极粗,两个人也环抱不住。树根盘虬露出地面,树下摆着人偶,我靠近了仔细看是福禄寿三仙的小塑像。斯蒂芬妮不知道福禄寿是什么,倒要反过来问我,我解释说他们是带来好运的神仙。

院子的布局也别有讲究,是斯蒂芬妮特意设计的,据说是符合五行。角落里一个抽象的金属雕塑,上面挂了几串风铃,算是「金」;一小片竹子,枝干上挂着红色的中国结,算是「木」;一洼水池自然是「水」;用石头搭成的烤肉台算是「火」;最后一个小土丘算是「土」。能在法国乡村见到这样的院子,真亏得她的一番苦心了。

逛完院子,我们回到住宅。一层推开门就是客厅兼厨房,陈设简朴粗犷,是典型的乡村风格。左边是书房,长侧正中靠墙摆着电视,对面是长沙发,四周书柜摆满了书籍、DVD和CD。我走到书柜旁观察了一阵,惊奇地发现了一套七星文库精装版的法语《金瓶梅》。我问他们怎么有这套书,斯蒂芬妮说她知道这是中国经典,但是买回来基本没读过。

客厅右边是斯蒂芬妮的工作室,是我此行的重点。这间工作室大概是法国人想象中的亚洲风格,地上铺着竹席,矮脚木桌四周散放着几个蒲团,墙上挂着字画。桌上摆着一大盒长短粗细不一的毛笔、一瓶墨汁、几本书法字帖和一大摞书法习作。桌边有两只花瓶,一只画着八仙过海,另一只画着牛郎织女。他们问起花瓶上的人物有什么典故,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可以讲一讲,八仙过海的故事我自己也糊里糊涂,记不得哪个神仙有哪种神通。

斯蒂芬妮把她写的字拿给我看。她用纸很随意,有几张比较认真写的用了宣纸,其余多是旧报纸。她在学楷书,写出来的字算得上横平竖直,不过有些僵硬。我好奇地问她中文学了多久,程度如何。她不无羞赧地说自己只会说一点点,汉字也认不得几个。她说自己没有书法班上其他同学那么努力,总是学完就忘。其实她在这个年纪还能学习外国文化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只有佩服的份。这倒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写的字不太自然,因为她并不明白字的意思,只是照样模仿。她挑出几张字来,问我写的是什么。有的是《静夜思》《登鹳雀楼》这类古诗,还有《莫生气》这样的打油诗,最有意思的是某张纸上写了「安娜意思」四个大字,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听我念出声来,斯蒂芬妮想到这是她女儿的名字Anaïs。

除了书法以外,她也喜欢画画。去中国旅游时她画了不少素描和水彩画,一一为我展示,有几副描绘川渝风土人情,看着挺有意思。

看完书画,我们登上二楼。墙边沿着楼梯有形状奇异的木雕,好似侧卧的少女。这层有他们的主卧室和一件浴室。浴室墙壁上贴满了土耳其瓷砖,拼贴出精美的花样,很有伊斯兰风情。

再登上一层还有两间卧室,是给孩子们住的。虽然他们子女早已搬走,房间还是保留着原来的样貌,一看就是年轻人住的,墙上贴着电子游戏、卡通动画和影视明星们的海报。穿过卧室有一个巨大的阳台,斯蒂芬妮说她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这里玩拼图。她买过五千块的超大拼图,摆在地上慢慢拼,陆陆续续用了几个月才拼完。当她集中注意力解决迷题,白日里的喧嚣和烦恼就都被抛诸脑后了。

斯蒂芬妮是布列塔尼人,午餐亲自下厨给我们做布列塔尼可丽饼。可丽饼跟中国的煎饼大同小异,连烤盘和刮刀都几乎一模一样。做可丽饼看似简单,但是要把面皮抹匀、形状做规整并不容易。斯蒂芬妮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烤出几张形状漂亮、火候恰到好处的可丽饼。保罗也尝试做了一张,不仅形状歪歪扭扭,面糊太薄的地方还漏了洞,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可丽饼内馅可以任意搭配,有咸有甜。我吃了一张配火腿和蘑菇的,一张配香葱、鲜奶酪、三文鱼的,最后一张放了焦糖和冰淇淋,大享口福。斯蒂芬妮还特意给我摆了双筷子,一支写着「百年好合」,另一支写着「龙凤呈祥」。她买这筷子只图样式好看,不知道是婚礼上用的。

吃过午饭,斯蒂芬妮又端出不少手工制品给我看。其中有一盘鹅卵石,她在石头上涂了颜色,写上「吉祥」「茶」「中国」等字样,看着挺有趣。她还做了一本小册子,红纸封面上写着「星象学」,里面每页画了一个生肖,画得十分生动。

这时保罗明显累了,有时讲话上句不接下句,眼神也有些茫然,说声抱歉就回房休息了。

我跟斯蒂芬妮说我非常喜欢这所房子,感谢她今天的招待,期待下次再来。可斯蒂芬妮说恐怕没有下次了,令我有些错愕。经她解释,我才知道他们准备卖掉房子,搬去布列塔尼,已经在网上登了售房启事。至于搬家的动机,主要是保罗被诊断出了失智症。她平平淡淡地说出这件事,想必早已经历完情绪波折,坦然接受事实了。我这时才意识到保罗状况反常,他一天下来没说几句话,没做什么就累了。她告诉我保罗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几年老爱忘事,有时突然脑子一片空白,最危险的一次是在驾车时没了意识,经医生诊断是患了失智。她接着说这么大的房子不好打理,老两口也用不着这么多空闲的房间。乡下交通不便,看病太麻烦。保罗的状况越来越差,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搬回老家亲戚们有个照应。而且她自己也老了,有了落叶归根的想法。

最后我向她告别,预祝搬迁顺利,结束了这一天的拜访。

感情是人与人交往中最重要的一环,这一次与斯蒂芬妮的短暂相处让我不由得反思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彼此是分离的个体,难以传递和分享内心感受。

斯蒂芬妮给我展示她的书法、绘画、手工艺品时,应该带着兴奋和骄傲吧?我相信她对中国文化的热情是发自内心的。中法相隔万里,即使是会讲外语、擅长用网络获取资讯的年轻人,想要了解异国文化也是件困难的事。对于斯蒂芬妮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要克服的困难就更多了。她辛苦学习中文书法,身边的亲人朋友却未必懂得欣赏。能把多年来积攒的成果展示给一个中国人看,这是多么难得可贵的机会啊。而且她将要搬家,恐怕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带走,对她来说这也是一次怀旧、梳理记忆的过程,这大概是她不厌其烦地翻出每一样东西的原因之一吧。

我在理性上能揣摩斯蒂芬妮的心理,却不代表我有同样的感受。坦诚地讲,从一个中国人的视角,我觉得她院子的设计有点儿不伦不类,她的书法和绘画都是学生习作的水平,我难以夸大自己的感动。举一个相似的例子,你的朋友热情满满地展示孩子的照片,你当然明白朋友这样做是出自父母对子女的爱,可是你实际上并不觉得这孩子特别可爱。

尽管斯蒂芬妮为搬家找足了理由,可离开住了三十年的房子,总会有些舍不得吧?这是一幢富有个人特色的房子,将来的房主未必有同样的审美。斯蒂芬妮精心设计的每一处装饰都是她的珍贵回忆,可对新房主来说却是不以为意甚至碍眼的,将来都可能被拆掉。

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是别人故事里不起眼的配角。你最在意的事,对于别人却根本无关紧要。不过反过来想,我们也没必要在乎别人的眼光。既然是人之常情,那就顺其自然吧。
斯蒂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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