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撞墙
鬼撞墙

揭露易富贤和反节育派造假,就跟鬼撞墙一般,一次次兜兜转转,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却怎么都撞不破那屹立如墙、颠扑不破的谎言与谣言。不过一想到这个国家的历史也是如鬼撞墙一般兜圈子,我也就释然了。

他說:“花兒又開了……”就嚥了氣

(编辑过)
在父母塞給我的童年回憶中,那頂古怪的帽子是我對外公最早的印象。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外公,在我印象中,這還是第一次夢見他。往常做夢,往往都是夢見外婆,外公是不會給我托夢的。

在夢裡,外公像得道高僧一般盤腿而坐,背對著我。而我,拿著一柄末端綁著鐵絲圈的竹竿,從外公那頂古怪的帽子頂上,撈出帽子凹處積水中的葉子或者是冰塊。接著,他說了一句:“花兒又開了……”就嚥了氣。

在父母塞給我的童年回憶中,那頂古怪的帽子是我對外公最早的印象。

據我母親說,當外公第一次將年幼的我抱起時,我看了一眼他那頂古怪的帽子,就哇哇大哭。

母親說,我是被外公的帽子嚇著了。

但成年後的我,對此有另一種解釋:一定是作為小小嬰兒的我,本能地感覺到外公重男輕女,不喜歡女孩,所以他一抱我,我就哭。

除了母親塞給我的這段回憶,我不記得外公再抱過我,甚至都不記得他親切地對我說過什麼話。

在我的記憶中,外公看到我就像看到空氣一般。這一半是因為他的青光眼,一半是因為他從來就無視女孩的存在。

外公的重男輕女,是我從母親和外婆的反復念叨裡知道的。

外婆和外公近親結婚,他們一共生了9個孩子,其中男孩6個,存活一半;女孩3個(以前我記得其中1個因先天發育不良、生下來就夭折的是女孩,經母親再次確認後才知道那個也是男孩),但只有我母親僥倖活了下來。

大姨溺水夭折的經過是母親和外婆經常提起的事情。

根據她們重複了不知多少次的故事,大姨溺水的時候才一歲多。那一天,外公催著外婆跟他下地幹活兒,於是外婆就讓年僅3歲的大舅舅獨自在房子外面玩兒,將更小的大姨鎖在屋子裡。

大姨一個人待在屋裡,害怕得哇哇大哭。一個鄰居聽著不忍,就叫她自己從門下面的狗洞裡爬出來,跟大舅舅在外面玩兒。

過了一會兒,鄰居也下地幹活兒了,囑咐大舅舅照看妹妹。可是一個3歲大的孩子能怎樣照看妹妹呢?他自己還需要別人照顧呢。

大姨在房子前面蹣跚學步,走到外婆洗衣服留下的一桶廢水前玩水。玩著玩著,一個倒栽蔥就栽進水桶裡。她在水桶裡拼命地掙扎,兩條腿無助地踢蹬著空氣。

旁邊的大舅舅看到妹妹掙扎,以為她在玩兒,然後高高興興地跑去告訴鄰居楊二娘說:“楊二娘,你看妹妹在玩倒栽蔥。”

等楊二娘過來,發現倒栽在水桶裡一動不動的大姨時,她已經死了。

楊二娘趕緊去給地裡幹活兒的外公外婆送信兒。

聽說孩子被淹死了,外公問了句:“是男孩還是女孩。”

楊二娘說是女孩。

外公回答:“哦,那還好。”然後繼續勞作不輟,只派外婆回家,給大姨收尸。

每次講到這裡,外婆和母親都會停下敘述,補充一句:你外公好狠的心,孩子死了都不回家看一眼。

其實外公對小姨更狠心。

小姨死得比大姨還要慘,原因同樣是大人把照看幼童的任務,交給另一個自己都需要照顧的幼童。在多子女家庭中,稍微年長的孩子充當免費的小保姆,是一種非常常見的做法,也是被反節育派加以浪漫化而反復謳歌的“兄弟姐妹”情誼(大多數時候可能都是姐姐照顧弟弟妹妹)。

這一次,充當免費小保姆的,是我年僅7歲的母親。

小姨當時應該有兩三歲了吧,已經會說話走路。她的嘴很甜,外曾祖父很喜歡這個孩子。

可惜,小姨出事時,外曾祖父已經因為沒有牙齒,在大躍進中無法嚼爛“伙食團”分給家裡的蠶豆,被餓死了,無法幫著照看她。

外公家的房子有一個高高的門檻,年幼的小姨要用點勁兒才能翻過去。當她提著一個灰籠翻門檻的時候,一不小心向後摔倒,灰籠也跟著翻倒了,瓦盆裡的火炭掉到她的脖子和頭上。

灰籠是我老家的一種便攜式取暖裝備,通常用竹子編成,籠身大約30-50公分高,裡面可以放一個盛著火炭和熱灰的瓦盆,人可以坐在那個竹籠頂上取暖(現在淘寶上還有出售)。另外還有一種小型的灰籠,只有大約20公分高,主要用於烤手和烤腳,籠身也是用竹子做的,有點像個小蒸籠,裡面也是放一個盛著火炭和熱灰的瓦盆,但頂上扣著一個用直徑約2毫米的金屬絲編成的蓋子。

出事時,小姨手裡提的,是那種大的灰籠,她只能勉強搬得動。

她的頭上戴著一頂“風帽”,小孩子冬天戴的帽子,裡面絮著棉花。這種帽子能夠將小孩子的腦袋整個包住,用繩子係在下巴上,只露出臉蛋。因為擔心帽子從小姨頭上掉下來,外婆給繩子打了死結。

瓦盆裡的火炭掉到小姨頭上後,那頂風帽很快就燃了起來。母親沖過來,想解開繩子,卻怎麼都解不開。

等大人發現的時候,小姨的頸部已經被燒傷。

家裡沒有給小姨治傷,因為窮,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女孩的命不值錢。

小姨是在燒傷後被活活痛死的。每次說到這裡,母親都想哭,我也想哭。我沒有問她,小姨被這樣的痛苦折磨了多久才死去。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個星期。

小姨特別聰明,外曾祖父曾說:這孩子要是長大了,可不得了。

按照老家的說法,聰明的孩子不容易養大。所以成年人就眼睜睜地看著她痛死了。

舅舅們比姨媽們幸運一些,6個舅舅,有2個因先天發育不良,生下不久即夭折,1個因病死亡,3個活了下來。(說到這裡,母親會開玩笑說:幸虧那幾個男孩死了,要不然娘家的光棍更多。)

多子多福的美滿人生,外公至少勉強實現了前面那一半。後面那一半沒能實現,是因為家裡太窮。

大舅舅婚後不久就當兵去了外省,等他在外省站穩腳跟,把舅媽和4個孩子接過去之後,基本上已經是自顧不暇,能把自己那一大家子養活就不錯了。每年能寄點錢給老家,已經算是盡了孝心。

等外公傾盡財力,給二舅舅娶親又分家之後,家裡就窮得叮當響了。雖然我們那邊結婚不用給女方送彩禮,但家徒四壁,只能勉強維持溫飽,誰會看上這樣的家庭呢。於是小舅舅只好打了光棍。

外公是個吹鼓手,加上老家的兩個舅舅和一個徒弟,湊成一支小型吹鼓隊。周圍鄉鄰有喪事時,有時會請他們去吹吹打打,掙幾個辛苦錢。真的是辛苦錢,因為喪家為了營造熱鬧氣氛,會讓他們熬夜工作。

他大概是有些音樂天份的吧,可能也真喜歡這份工作。現在我還記得,他到別人家做客,坐在席上,而飯菜還沒有上桌之前,會用兩根手指或筷子敲打桌子邊緣,練習鼓點。

年老之後,外公和外婆由老家的兩個舅舅分別贍養,外公就跟二舅舅過日子了。說是贍養,其實就是給碗飯吃而已。

在他生病去世之前,母親去看他,才知道他獨自躺在病床上,已經很久沒人搭理,想喝水都沒人倒給他喝。

他在孤獨中死去,躺在二舅舅家樓梯旁那張光線昏暗的床上,沒有一個親人守著他嚥氣。

他那個遠在他鄉、令他念念不忘的大兒子,甚至都沒有派人回家奔喪,理由是:我這個在外省唸書的外孫女都沒有回去。

我沒有回去,是因為我跟外公之間,實在沒有多少親情可言。我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外孫女,大舅舅家的幾個表哥,才是他牽掛的對象。

可是對他們而言,他不過是老家鄉下的一個陌生老頭而已。雖有血緣關係,卻沒有任何情感紐帶。

不過,他們沒有回老家奔喪的真正原因,可能還是怕花錢。大舅舅一家的日子,一直都過得緊巴巴的,直到其中一個兒子長大出息了,他們才稍微寬裕一點。

在真實生活中,外公是不會說“花兒又開了”這種話的。他的眼睛幾乎完全失明,只能勉強看到一點光線和模糊的影子。而且,外公一家的生活裡,不存在任何與美有關的東西。小時候我喜歡種花,外婆看到了,總會笑著對我說:“種花有什麼用?你要是種幾棵甜高粱,還能吃幾口。”

填飽肚子永遠比一飽眼福更重要。

出現在我夢中的外公,是我臆造出來的外公。

愿他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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