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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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中無伴怕君行

飲食雜記(二):和路雪與事後丸

2004年雅典奧運,我蔫在床上,看團體水上芭蕾重播。我媽坐在一旁,一副有話想說咕噥吞吐的樣子,忽然感歎道:「她們好辛苦呀……」

好像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決定繼續說下去:

「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到了十幾歲開始,就會來月經。月經,就是會像尿尿那樣流血,有的人還會痛。」

「是嗎?那你也在流血嗎?她們流著血怎麼下水游泳呢?」

「對呀,所以她們才很辛苦,游泳隊的女孩子……她們應該用一些類似棉花那樣的東西來止血吧……」

「那豈不是一直流血,一直流血,到甚麼時候才會結束呢?」

「到更年期就不會流血了,大概五十歲吧。」

這次震撼的不完全性教育,讓我對月經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幾乎令我在月經初次來臨前,都以為那是一個不間斷、無縫隙的過程——也就是說,我以為女孩子從月經初來的一刻開始,直到五十歲,期間的每一刻都在流血,要游泳的話,必須要拿一些棉花暫時把血止住才行。

後來的幾場奧運會女子游泳比賽,我都默默地緊張著,希望泳池的水不會忽然泛紅。

初中時看《一座城池》,裡頭寫道有個女同學第一次來月事,看見褲子上的紅色血漬,以為自己得了絕症,而痛哭不已;後來才發現,廣告裡倒在衛生巾上的藍色液體,只不過是樣品染料而已。那時候一起看這本書的男生,第二天到了學校,還擺出一副猥瑣架勢說:你看到了嗎?那一段可把我笑壞了……甚麼人會以為經血是藍色的?

甚麼人,不論男人還是女人,一開始就知道月經的模樣,質地,規律,和旁支呢?

把頭扎入水裡,六雙十二條腿,在無風無浪的水面上刮出波紋。神不知鬼不覺的移位,像是動作先行,再把身體召喚過去。水下的屏息,多大的忍讓,才能換取一座集體獎杯(何況來日它還將歸還給集體)。雙腿是剪刀,劈開,合攏,有時候六把剪刀交織在一起,人們看了覺得漂亮,但始終不太明白評分機制。

9.5—8—8—9.7。

從第一次來月經到第一次痛經,期間過了兩三年舒舒爽爽的日子。第一次痛到快暈過去,是暑假裡從補習社騎車回家的路上,像往常一樣直起身來踩過一座大橋,怎麼知道一挺身,兩腿從腿根到小腿肚都酸到發麻,腹部就像被十束冷凍激光攻擊,差點從自行車道翻車到快車道上。最後死死氣拖著發冷的身體回到家,喝了好多熱水,仍然坐立難安。直到家人回來,看到我快暈厥的樣子,一邊替我揉肚子,一邊語帶自責道:當時就應該把冷飲都鎖起來。

夢龍,可愛多,千層雪。三種最貴的雪糕,共同點是朱古力脆皮和杏仁碎。在濕熱的夏天,拆開雪糕包裝,有朱古力脆皮的,那層皮上總會忽然冒起一層細密的汗珠。比較劣質一點的雪糕,脆皮底部接近手持木棒的那一層,總是太薄太脆弱,乃至吃得慢一點的人,還來不及發現融化是個吭哧吭哧緊鑼密鼓的過程,食指、拇指和虎口處已經沾滿黏膩的奶油了。

因此每次買雪糕,都要挖開第一層最熱銷的朱古力奶油冰棒,找到埋在冰櫃深處被凍得很結實的鹽味、赤豆或水果口味,既解暑,又乾脆。甚至有想過,以後要開一間雜貨鋪,門口放兩個滑門冰櫃,滿當當的都是水果和豆類雪糕,這樣無論埋在其他店家深櫃處的這幾種是否缺貨了,我這兒還有足夠儲備。兒童的中產幻想。

Margaret Visser 說雪糕所勾起的兩種懷緬,其中之一是「對童年的回憶,令人暫時感到安心無罪」。然而從第一次痛經發作開始,雪糕卻從口腹安慰變成了眾人口中的元兇。即便日後喝下十幾種配方不明的中藥,忌口數月,連冰水也不敢碰,仍舊痛得滿地打滾時,雪糕還是像被未審先判的罪人那樣,連遭辱罵,惡言相向。

高考前一個月的班會,班主任宣佈,女生可根據自己的例假時間,選擇服用避孕藥來推遲或提早月經到來。放假回家時,我媽也問過要不要吃,我不想,於是不了了之。最後高考英文考到一半,小腹開始隱隱作痛,心想這下可好,考得不錯還無所謂,考差了,準會有人怪我不肯做萬全準備,乃至小時候養成了吃雪糕的壞脾性。(考試時思緒都飛得這麼遠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班上有個成績很好的女生,聽了那次班會之後很不開心,跑到門外去。平時,她也常常上課上到一半,忽然站起來對老師怒吼,有時也會直接衝門外,一個人趴在走廊邊上望著樓下,隔壁的老師經過她,不管不顧。後來有天晚自習,去辦公室送作業時,我發現班主任在勸她喝藥。

那個鏽銀色保溫杯裡,裝的不知道是甚麼。

她不肯喝,對著木訥的班主任咆哮,很厲害的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哭。如果換我,鐵定從頭哭到尾巴。我懷抱裡厚厚一疊語文加試練習本上,有五十多道重複的問題:簡析周繁漪的人物性格。

答案都已經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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