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宇
潤宇

客中無伴怕君行

你生來就是一個dirty word

中大之役,次日清晨,手持電鋸的男生幾近失控衝向防線,被眾人攔下。其後他失神慟哭,自道為 「狗仔」——「都話咗黑警死全家,我就係狗仔,我願意死。」

再然後,有人抱住他,安撫道:「你有良心架,你勇武架,你唔可以死」,在場的都哭作一團,雨傘遮住他們的樣貌,混亂中有人性最複雜也最純粹的情感在上升。

H告訴我,那段影片她看了好多遍,好多好多遍,可以說在無法抹去的歧視與誤解中,是那段片記錄下的能量繼續推她前進。過去的日子裡,無數次作為共同體中的一體,H也高呼同樣的口號,幾乎與自殘相若的感覺——每個詛咒就像硫酸一樣灌注在自己頭上,但你絕不會調整詛咒下落的方向,也無法自控地繼續噴發更加惡毒的咒語。

那是永遠也無法自清的一群人,因為血統、語言、個人歷史。有時他們會被稱作「香港人」,但那僅僅發生於他們終於學會了一套非常迎合香港臉書文化口味的語言,然後嘗試運用它時。他們也走上街頭,甚至更早期,他們中的一些人就強頂著極權發出的實際壓力,為人所不敢為。然而瘟疫來了,當他們已習慣幫襯的黃店貼上了「普通話者不得入內」的標語(而不是「十四天內出入中國者不得入內」)時,他們又成了最先被推開的人。

如果你也是,呼喊了大半年光復香港的人,被胡椒噴霧灼痛過的人,與人手拉手組成人鏈而被共同體的力量所震懾的人——乃至,此刻被推開時,連家都沒得回的人,難道還能當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下去嗎?

遇上這樣的情形,當我嚷著為何要背負這麼多與生俱來的不公平,而憤怒,而低落的時候,H卻總是耐心地跟我說:你也要理解香港人為何會這樣。或許就像中大「狗仔勇武手足」一樣,她身上背著若干身份逼迫著要她想得更多,原罪感更大,我對此時常暗中不屑。但今天,當李文亮的死惹來人們挖墳、找出他撐警和愛國的貼文來鞭尸時,H卻絕望地這樣說:「原來我能承受自己天生是個dirty word,但遇上是別人,真的無法。」

人死了,在強權的要求下死了兩遍;至今早,死了三遍。

我不知道這是臉書太險惡,還是那些人本身太邪惡了,是怎麼樣的人才能拋卻哪怕一丁點對於對方處境的考量、用鄙夷刻薄的語氣來對待一個死者(何況,他生前做了一件善意的事情,並且為此遭受許多為難)。如果連這點耐性都沒有,又如何來要求別人思考你的處境呢?H,我確實真的傷心了,儘管我也偶爾會感受到,我的出生地、語言、家庭、護照上抹不掉的過期,都是如此dirty,但那都是不可抹去的部分。

我連自己都光復不了,瘟疫之下人性種種,歧視目光猶包圍著且愈演愈烈,我偶爾是你的手足,偶爾由你否定。

我可以繼續走下去嗎?

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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