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宇
潤宇

客中無伴怕君行

飲食雜記(三):抑鬱野菜

漸漸地,家裡的雪櫃裝滿了包裝食品:青豆,急凍牛肋,豆腐,雞尾腸。下廚多了,不免發現食物本味的侷限,加上調味料來來去去就糖、鹽、醬油幾種,翻不出多少花樣來。為什麼不去街市翻找新的食材?一則,時間不夠;二則,最近,每到臨出門前,由心底騰出一陣抑鬱來,尤其黃昏時分,想要換一件衣服,也會無端端蔫在了床上,在一片漸漸下沉的藍色中忽然掉出很多心事。

天氣愈好,就像一面棱鏡,反將人的無力感集中起來,在無遮無掩的透明中不斷折射,不知現給誰看。

三則,環顧四周,並沒有一間在距離、貨源、菜式上都合宜的街市,於是只好隔幾天就去一趟最近的超市。起初仍相信超市裡那些包裝好的鮮肉,但自從買過一塊尚未過期、打開包裝已發出濃濃的酸腐味,從此對於賞味期限這一官方措辭深深存疑。冰鮮食品的好處就不必贅述,弔詭的是,口感竟也比想象中的好太多。在這次瘟疫爆發以前,還真沒試過買凍肉或蝦仁入饌,總覺它們睡在厚厚的冰膜裡太久,不太像是食物,而是點綴(點綴甚麼?不知道。)

於是最近放膽庫存,除了肉類,連蘿蔔等蔬菜也一併切好打入冰格,免去下一餐的麻煩。

前幾日,木叔在群組裡發了晚餐圖,一碗筍燒肉。哪裡有筍可買?「上山挖的」他說。香港的山上也有野菜嗎?有多少種呢?竟從未探求過。也就這樣,望著屏幕裡那盤醬汁鮮濃的筍燒肉,垂涎欲滴,旋即意識到,從節氣來看現在早已入春。

對於一個在江南地區經歷過童年的人而言,春雷打過以後,就是野菜的天下了。

為甚麼同樣從地裡長出來,野菜就是野,其他菜就不野?這是細細個就想破頭的問題。雖知道野菜不可能量產,但喜歡它的人還是很多,一到春天,菜場上不乏春筍、香椿、馬蘭頭。不少野菜都有毒性,甚麼研究報告、致癌指數都是近年才開始浮現,但家裡總有人忌口春筍(冬筍倒可以),或不能吃蕨菜,因與一些慢性病癥有關。儘管如此,野菜依然收到追捧,大抵是因為每一種野菜都有無法複製的香氣和質地。

有時T要外出工作,我就大筆一揮寫張買菜清單:沒有大白菜就買旺菜吧,沒有旺菜就買娃娃菜。有則漫畫專門教育男性分辨各種蔬果,但在我(味覺不算太靈光的人)看來,超市裡大多數菜都可簡分為兩種——深綠菜和淺綠菜。除了菠菜和茼蒿(這兩種菜也不常有),其他菜加上鹽巴的調味後,味道其實相差無幾。實在是,春天沒有野菜可吃,其他所有都是湊活。

一首跳皮筋的童謠,只記得前三句:小皮球,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一。

馬蘭開花,幼嫩的白色。幼兒園側門外有一片野草叢生的廢地,正逢野菜成熟的季節,放學後,阿婆會帶我一起到那裡挑馬蘭。從野草中挑出馬蘭,比區分韭菜更容易,只要看到鋸齒狀葉片的植株就擇下來,管他三七二十一的,反正回去了大人還要仔細洗淨、挑選,偶爾摘到了其他草,也只能默默抱歉。不用擔心別人家沒得吃,更不用擔心明年這裡會變成荒地,只要取自己所需,留下其他馬蘭根,野菜總會憑著比雜交水稻堅韌得多的生命力,繼續長起來。

對於野菜的烹調方式,我已記憶全失。如果按照成品往前推演,無非是焯過滾水,再跟豆腐乾一起剁碎,加一點點鹽巴、一點點麻油、很多點白糖,攪拌均勻了,再將小碗當做模具,變成一圓柱體倒扣在盤子上。盤子一定要選白色的,否則便不能看出馬蘭頭有多麼青綠;鹽巴也不能放太多,不然侵佔了馬蘭頭本身的特異香氣。

忽然懷念起野菜來,並不是貪吃唸吃,而是要抵抗忽如其來的缺失感。這僅僅是一種感覺,時常隨時隨地被緊急剎車的車廂掏空、又被雜亂的沙發和鞋櫃填滿的,受盡支配的無力感。木叔在山上選擇了一棵春筍,觀察並享用它的飽滿,或者幼年的我獲得一棵鋸齒野菜,偷偷把它放在口袋裡,在爸媽還沒睡醒的早晨,拿出來獨自品鑒,那樣的動機與行為,現在已時有時無。

在家的日子,每逢傍晚,我躺在朝南的房間裡,等一種無法突破的藍色覆蓋下來,又何嘗不是一種奢侈?但這始終是被動的奢侈,我想象這個盡頭是有限的,是侷限,是不會動的。儘管世界連日來天翻地覆,卻用積攢已久的支配力,給人類一個虛擬的空隙——關掉社交媒體,就甚麼事都沒了。現在滿地都是野菜,滿世界都是廢墟,挖野菜、炮製野菜、書寫野菜的,都是勞工。多麼想噴出一句,「客至從嗔不出迎」!

現實很恐怖。如今你查一查那首馬蘭開花二十一的童謠,才發現原來隱藏著1964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發這樁「喜事」,种太陽也是核爆的隱喻。有一代人的童年是不存在的。野菜與硝煙唯一的共同點,是蠻橫的氣味,它讓你起了自疑:究竟是誰正在侵略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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