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

寫東西，寫久了，往往會發現自己有了更多體會。這些體會，不是突發奇想的靈感產物，更不是甚麽刻意研究的結果。只是時間一層層累積，所有犯過的錯，還有漸漸成長的人生，讓我對過去有了更清晰的看法。

如果還留着一些早年寫下的文字，總會為其中一些感到尷尬。但這些文字，也不是無病呻吟而來的。或者說，儘管如今看起來是無病呻吟，但那只是因為，現在的我能夠分別什麽樣的文字是無病呻吟罷了。所以也沒有什麽後悔，或者難過，誰會因為如今自己長大了，就悔恨兒時穿過的開襠褲呢？

當然，話雖如此說，可這樣的照片還是被藏在更隱蔽的相冊中了。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似乎作家便多了一些風流的影子，似乎作為一個作者，若不能放蕩起來，就無法讓自己的作品複雜，不讓自己豐富，也就簡化了人物。於是，有的人便朋友遍天下，女人也不會總是一個，似乎結了婚再離，離了又結，一而二，二而三，才是正理。而後世的讀者知道了，似乎也不足為怪。

少年的風華絶代，往往不影響中年後的沉穩凝重。即使是敗家子的少爺，也一樣能成為有着銘記的老爺。

如今回想往事，大概能明白自己絶非甚麽超凡脫俗的人，更不會有什麽別具手眼的心得。挫折是平常的，逆境自然也沒有什麽了不得，與其他人相比，我也只是其他人中的一員。所以說什麽無非都是相同的慣例，不新鮮，自然也不會有太多別樣的態度。對於作家來說，或許是一種缺憾，但對於人生來說，這也是一種庸人的幸福。

芝麻黄豆大的事，寫出來了，當然不會有什麽驚天動地的意義。對於偶然經過的人來說，看看無妨，不看也沒什麽損失。仿彿旅途中必然能看到的一些小店，走累了，歇一歇，喝上一碗茶，當然能解除長途跋涉，汗流浹背的辛苦，但喝過了，涼快了，也就再次趕路。至於這茶的名字，還是味道，實在是沒什麽多問一句的必要。最多，無非是偶爾和其他旅客談天時，會說：哦？這家旅店倒還清靜。

所以，鄭重本身是與這樣文字無關的。

這也是人過中年的一種煩惱，所有少年時的不如意，還是不滿意，到了今天卻發現這不過是前人說了又說的常言。那之前的什麽自以為獨得之妙，也不過是翻來覆去聽膩了的話語罷了。真正想說的話，反而無人可說，或者說了，也不能讓人聽懂。生活是相似的，人卻是各有各的不同。在不同人的生活里，如何發現這相同生活中的獨特回應，總是艱難的一件事。等到理解了，明白了，可以說了，卻又無話可說——因為話早已被前人說盡了。

青春年少自然是好的。即使那些如花的少男少女，並不明白這種好處，反而要傷春悲秋，有一些年輕人獨有的猶豫。但對已然身在晚秋的我們來說，卻唯有羨慕和感慨。這也是時間堆積後帶來的些許好處。即使一個人如何蠢笨，經歷了人生前半程種種得失成敗，便是最平庸的起落，也能讓人比自己年少時，看得更清楚些，也更能看得開一些。

心胸的豁達，性格的堅定，面對困難的勇氣和智慧，這些都不是白白得到的。

但這樣的人生，恰恰不能多說，因為說多說少，都不會得到太合適的回應。這一點倒不是抱怨，因為我自己也曾經年少，便不會對這些無知或是淺薄，有什麽錯誤的理解。正如一起上路的旅人，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在體力充足，精神高昂的時候，是不能理解那些在路邊休息之人的。而這些坐在路邊石階上的人，仰頭看這些青春有力的腳步，也往往有祝福，也有嘆息。

這時候的世界，是屬於每個人，無論年老，還是年少。

但對於年老者來說，他們不得不做的，可能還是一種沉默。年少時，想說話，能說話，卻沒人願意認真聽；到了有了讓人聽話的能力，反而不想多說了。火焰剛燃燒的時候，蓽撥作響，時高時低，但燒了一陣，那些多餘的水氣還是其他，都化為灰燼而消失，剩下的火焰便穩定卻也沉默了。這不是什麽特殊的人生，只是每個人都能經歷的時間而已。

當秋天來臨的時候，正因為有了厚重的果實，才凋落了春夏生長的葉片，垂下曾搖曳風中的頭顱。所以，我才想起一些聽過的話語，他們說，在什麽時候就穿什麽時候的衣服，在什麽時候就說什麽時候的話，在什麽時候就做什麽時候的事。

如果是一位少年人，請「是」一位少年人；

如果是一位中年人，請「是」一位中年人；

如果是一位老年人，請「是」一位老年人。

其實這也不過是一種胡言亂語，因為若是年少年老，又怎麽會不是呢？將塑料的緑葉掛在冬天的枯枝上，遠遠望去，春意盎然，但樹依舊是在四季的末尾。

何必賣弄那一點點聰明，放不下微微閃動的慌張，昨日憂，今日愁，順其自然，坦然以對，讓逝者如斯夫，自己也就成為獨一無二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