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

笨拙的人，其實是會第一個指責自己。但這種自責，到底來自哪裏呢？也許只因為，我們總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而不是今天恰巧不走運。

或許是因為在年少的時候，對自己過於期許，而那些願望卻總也得不到實現，部分因為我們身處這個社會，對自己毫無支持；更多原因卻在於，我們始終沒有得到一種智慧，來喚醒我們對自己的認知。

生命會有自己的苦惱，首先是生。生存並非一件簡單的小事，雖然它其實很簡單。很多年來，我有時候會想到自己的過去，那些日日夜夜，到底自己在想些什麽？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我既懷念和同情那個苦悶的自己，同時也發現那個自己有多麽不知所措和慌里慌張。

人類是否生存，地球會不會爆炸，這些我早就不再關心了。

事實上，就在我的身邊，大概有很多人在期待着一種災難——沒發生在自己身邊的災難。那樣，他們就會得到一些樂趣，可以成為幾天里，都轉移自己注意力的談資。於是，災難是別人的，而刺激則留給了自己。

他們是壞人嗎？

不是。

他們只是迷失了自己。和曾經的我一樣，只關心自己的希望能否實現，在明白一切不過是虛妄的幻想後，只能在冰冷的現實中，接受一種從未相信的未來。是的，未來已經注定，我也並非英雄。

這是一種雙重的否定，既否定了未來，也否定了自己。

生存本身，先擊潰了了我們，然後我們又選擇了逃避。我們無力尋求，但也不願意就此失去。一天一天，生命似乎在某種撕扯裏，漸漸被蠶食。暗夜無聲，在那些關於往事的回憶中，我似乎都能聽見那如同下雨一般的聲音，一地鷄毛，一地殘渣。在自己的那間屋子裏，除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殘痕剩跡，似乎已沒有那個意氣昂昂的我，可以立足的餘地。

總有一段時間，我們無處可逃。

但好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有一處地方，不會對我們關閉。

我知道有人會在家人身邊得到安慰，有人則因為一段天賜的感情，受到恩寵，還有一些人則四海為家，交到了皆兄弟的朋友……生命在這些時刻中，是柔軟的。你盡可以暴露自己最脆弱的那一塊地方，然後得到毫無保留的支持與回應。

但人生並不總那麽如意。

而我們自己內心的比較，也會一次次打擾我們，讓我們對於善意，有一種天然的抗拒。

我並不懂得一個人的生命，只有自己對此負責，每個人都要走自己的路，而別人走過的路，並不是就堵塞了你自己的路。我們之所以沒有下腳的地方，只因為我們不肯離開那最擁擠的街道，但通往大海的道路，並非只有一條，也並不只有一個時間。

記得那一天，我們去公園，可先是找不到票，然後趕不上最後一班車，之後又碰到封路，到了公園門口，卻發現今天是維護日，關門。

隔着那帶着銹痕的鐵柵欄，是一片蔥蔥的草地和山丘下的那片閃光，海鷗高飛，又低迴落下。我們看不見那落下的海面，卻知道這就是海。

一個人說，讓我們繞着公園的外面，走一走，聽一聽，看一看遠方的天空，近處的野草。

我們都同意，分享了最後幾塊巧克力，便把手頭的行李交到暫存處，然後並肩走在樹影下。

因為封路，又因為公園關門，這條原本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道路，安靜無聲。

或者說，在我們走過的時候，我們似乎都能聽見彼此心跳，還有那得得的腳步聲。樹蔭濃密，但落下的碎片光影，便是千萬個太陽。海風帶着一種氣息，吹動樹葉，我們時走時停，看不見一點點海，卻總覺得海離我們不遠。

我拾起一片葉子，用兩指握住它上下邊緣，輕輕一彎，就讓葉子成了桶狀。舉起來，通過中間的孔看去，是遠方緑色的天空。

其他人也笑着去找葉子，但終究沒有人因為找不到，就去摘那些還在搖擺的枝上緑葉。

那一天，我所知道的，是一種關於柔軟的心情。

也明白了，一切變化，都可以改變我們預計的未來，但是否選擇柔軟，在於我們自己。

笨拙其實就是一種僵硬，而自責並不會讓僵硬的心，得到安全的釋放。我們對待其他人，要和對待自己一樣，瞭解它，然後溫和對待自己和其他總覺得自己笨拙的靈魂。我們改變不了自己所遭逢的世界，也無需為此而在比較的漩渦裏，焦慮、嫉妒、憤怒和自慚形穢。柔軟並不來自於任何人的憐憫和失敗，卻可以從我們心中，去給予任何人。

慢一點，柔和一些，如果你也曾在自己心中那片海之外，總是遙遙而不可及；慢一點，柔和一些，有些事着急不來，有些夢其實不在遠方，而是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