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鎮·雨師

那年城里大變動，待不住，便坐了車，輾轉三千里回到家中。

父親見我閑著無事，看書也看不進，每日只是蒙頭大睡，生怕受了打擊，神經再出問題，就讓我陪他出攤。他在鎮上集市有一個固定攤位，做腸肚湯生意。每天三四點鐘起，賣到八九點鐘就收攤。

我本不樂意做這個事情，因為腸肚這東西，收拾起來，既腌臜，又辛苦。但無所事事這么久，每日里睡得頭都疼，也想找些事情做，便有些無可無不可。當天晚上早早睡下，第二天便跟著起來，父親早已收了新鮮的材料，擱在兩個大桶里，灶上燒滾了水，一片漆黑的夜空，升騰起白色的霧。

借著火光，將豬大腸、小腸、肚子都洗凈、切剝。又調了豬紅，各種原料配菜，一一洗凈切好。我扎著手，甩了甩水，湊到爐洞前暖了暖，再去將三輪推出來。父親一個人就將兩個大桶抬上車，再嚴絲合縫地裝上其他家什，就可以出攤了。

借著剛剛魚肚白的天色，在那條熟悉的村路上向前騎去，我騎著一輛破舊咣當的自行車跟著。過上一會兒，就和父親換著騎，不大會兒汗水就臉上、背上亂流，父親將毛巾遞給我，自己卻只是額頭有些微汗。

“多騎騎就好啦。”父親接過毛巾，夾到車架上，一邊又騎起來，一邊說：“什么都會好起來。”

我知道他是想要安慰我，可也不知怎么回答，雖然并沒有讓我心里更好過些，但仍然覺得一種溫暖。

父親是做慣了這生意，大概從外公那里傳下來這手藝，就一直在這鎮上做。來的都是一兩輩的老主顧，父親和他們都是風雨不誤，原本露天的攤子，現在也多了個小門臉，里面能坐個五六人，外面也擺著兩三張方桌。這時候正是不冷不熱的季節，清晨涼風習習，大家都喜歡在外面坐著吃，桌子不大夠，就蹲在旁邊石階上。

腸肚湯是一種油水大，熱量高的食物，可做得好的標準，卻是鮮香熱辣，毫不膩人，吃下一碗，不管是做什么下力氣的營生，肯定到晌午也不會餓。有些賣苦力的纖夫，還喜歡再買上兩塊油餅，那就連中午飯都可以省了。

父親招呼來的客人，手里配料，舀湯。我則在旁邊幫著母親來回照應，收拾碗筷，洗洗刷刷，轉眼間就到了出攤尾聲，兩大桶里也不剩什么。我們三個這才坐下來，打算吃早飯。母親特意留下了一些材料，剛好夠我們三個人一人一碗，撒上些金銀蒜，兌上一點老陳醋，更有一股濃香。

正吃著的時候，遠處走來一個人，哆哆嗦嗦，似乎有些什么殘疾。

這人走近了，我們才看出是個老頭，勾腰駝背，花白頭發，半邊身子有些僵硬。

父親沒有見過這個人，肯定也不是我們的老主顧，大概是誰家的親戚來串門。他來問了問，才知道已經收攤打烊，有些失望，嘆口氣說：聽人念叨很久，這里的腸肚湯是一絕，可惜沒口福。

父親問他哪里來，明早還可以來吃。

他吃力地搖頭，說今天下午就要走，以后也回不來了。自從生了一場大病，兒子再不同意他獨自居住，這里的房子也打算買了，這次是把親近的故舊都走走，看看。

他顫著嘴唇說：“怕是最后看看了。”眼睛里有些濕潤，卻沒有落淚，只是又嘆了一口氣。

父親說：“老哥，都是上年紀的人。今天這湯是賣完了，不過我這還有家里吃的三碗湯，我這碗沒動過，你要相信我是個實誠人，就算我請你老哥喝的。”

“我……”老人張了張嘴，卻半天沒說下去，將頭扭了過去。

“謝你老弟。”他抖著坐下。父親已經把他那碗拿過來。母親則又找來一個碗，將自己碗里的湯分出大半碗，我將自己碗里的，也分了半碗給母親。

老人顫抖著喝了一口，眼淚終于讓我們看到了。

他說：“好啊，好。果然是名不虛傳。”

我們一家人也拿著碗，陪著他吃。老人喝湯的時候，再沒有說話，只是一口一口地小心喝，吃起來也沒有什么聲響。

等到都吃完了，老人站起來，對父親說：“兄弟啊，我知道你不會收錢，這是你人好心善。我也不啰唆，便送給你一卦吧。”

他背著一個黑色皮包，像那種早年間郵遞員常拿的那種革質方包，有金屬搭扣。里面沒有什么多余東西，只有一塊藍布，包著一本書。他打開來的時候，一層一層，包得細，開得也細。

“這是早年間的家伙事，算不上祖傳，可也是一輩子研究的東西，我這次來，本想傳給一個人，可好心換不來……啊。送給你做個玩意兒，也算是我沒白喝你這碗湯。”

他將布和書都放在桌上，又念了三首似詩非詩，似訣非訣的說辭：“

春花春草總搖曳，三秋到時任輕薄，土里黃金人間世，大道通天雷中火。

天狗食日自夸雄，呼風喚雨十五重，乾坤翻覆紅墻外，百年大夢終成空

人心思舊心思誠，誠心誠意法正息，戲場一聲鑼鼓點，方相跳官天下吉”

他站起來，拱了拱手，說：“兄弟，你是善心人，必定大吉大利。告辭了。”

父母和我都覺得這人怪，可心里卻有種直覺，這老人并不是壞人。

此時日光越發濃烈，照在老人一路而去的背影，轉過墻角，不見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