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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邪非邪

我很喜歡《伯夷列傳》,順帶也看了韓愈的文章,所以對那些借題發揮的文字,總覺得是「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舉頸遙相望」。(《調張籍》)

司馬遷所著的這篇傳記,相較之其他傳記,頗為奇特,那就是雖然是傳記,但其實所寫的,卻並非伯夷叔齊這兩個人。名為伯夷列傳,但在具體的傳記中,卻沒有太多真切不移的事實。所以,開頭就要在許由這樣的傳說人物,以一種信或不信的猶疑來表達自己的恍惚。

恍惚在於事實,所謂資料雖多,又有名人名言為證,伯夷叔齊似乎確有其人了,但孔子所說的「求仁得仁」,抑或是「不念舊惡」,又指的是什麽事情呢?古注裏雖然也有一些解釋,但總歸是不那麽容易說服人的。更何況,司馬遷本人也往往有一種懷疑的態度,因此,他之所以為這樣一位模糊的人物立傳,便自然有其不得不如此的原因所在。也正因為,無法從確切的歷史來描寫這一人物,也就要在「不得不」上,來寫出一篇合乎其人其志,卻又不能與其他傳記整齊劃一的文字了。

正如後人所評論的那樣,這篇文章,與其說是寫伯夷叔齊,不如說是在寫司馬遷本人的疑惑。

當面對那些形形色色,各有其不凡之處,值得青史留名的人物時,司馬遷是按照自己的眼光來選擇歸類的。伯夷叔齊,有什麽必然要寫的地方呢?在序言中,司馬遷自己的說法是: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

他之所以選擇伯夷列傳來作為「列傳」的開篇,其用意正如將孔子納入「世家」一般,都在乎表彰。

但這又和其他類似表述一樣,這種提要,固然有其表面的理由,但真正的情感脈絡,卻只有在傳文中去體會。所謂正面敘述在序言之中,而反面之譏刺,卻留在了文中。

最有趣的地方,便是伯夷列傳中的「正傳」,當司馬遷將自己所瞭解的各方面材料,融合到一起的地時候,他生動地描繪了一幕活話劇。開端就是伯夷叔齊各自謙讓,不願意違背自己心中理念,而得到那不應得的王位,於是紛紛逃國。

這時候,他們聽說了一個消息,西伯昌善於對待衰老之人,所以打算去他那裏居住。

但到了地頭,才聽說一個驚人的消息,西伯死了,可他的兒子,不僅不為此哀哀傷悲,反而在車上載了一個木牌子,告訴大家這就是文王,而他便是武王,「我們一起去討伐紂王吧」。

軍隊轟然而過,那竪着木牌子的「文王」,在武王和群臣的簇擁下向東行進。

塵埃中,喧囂中,兩個人逃國而來的人,在馬前說了一番不動聽的話。

最開始知道有這篇文章的時候,便覺得這個場景,不那麽真實。而後來的考證者,也不厭其煩,滔滔汩汩,寫了一大通論據,就是要說明司馬遷在這裏所寫的時間地點人物,似乎都有問題。但真正讀了這篇列傳,我不僅沒有因為這種不真實而喪失了對於司馬遷這位史學家的信心,反而在一種莫名的情緒中,似乎理解了這一整部《太史公書》,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寫下來的。

但這種理解到底真或非真,我是不確認的,這就像司馬遷自己在反復追問一樣,到底我所知道的,能否支撐住我,而支撐住的我,又真地如我所想那樣,具有何种意義嗎?但這意義存在或不存在,又有什麽樣的解讀呢?我和非我,在這樣的故事之中,到底是誰在為了誰而存在呢?

其實若只為了這難以考證,無法確認的兩個人,實在無需作這樣一篇列傳,君不見那些王侯將相,不也很少一個人佔據一篇傳記嗎?到了後世,位置更加緊缺,不得不讓大家都擠在一篇之中,然後仿彿也在這滔滔時間長河之中,得到了一種存在的可能。可惜,就像武王載着木牌子去討伐紂王一樣,他何曾去想過,那東周又劃分為東西二周的窘怕呢?

伯夷之存在,自然是必然的,這也是司馬遷要用伯夷,而不用許由的原因所在。許由的墓都存在,但伯夷呢?卻只剩下孔子的兩句話——可司馬遷偏偏就要用伯夷,只是因為許由的事跡,無非是一種值得尊敬的「義至高」,可伯夷的處境,確實一種在兩難之中,不得不堅持自我的決然。所以,伯夷列傳中的傳記如此短小,如此荒誕,如此不可落實,如此虛無縹緲……可在這種種迷霧之中,那吸引了司馬遷,進而又在千萬年後,都將永垂不朽的,豈不正是這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舉世滔滔,獨立滄海的一種意志嗎?

可這里說到「意志」,卻又不是為了表彰什麽?

司馬遷真地在表彰什麽、歌頌什麽、樹立什麽嗎?

不。我認為不是這樣的。他所希望追問的,早已化作一片空蕩蕩的山河,即使寫完了這部大書,即使如他所想象那樣,確實成就了自己的誓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那又如何呢?

天已蒼蒼,水已澹澹,日暮途窮,則《伯夷列傳》中所問的怨邪非邪,其答案來與不來,又有什麽值得糾結的呢?

所以《伯夷列傳》,與其說是寫了伯夷叔齊,不如說是在寫司馬遷的「司馬遷」,當那個肩負家族使命,意圖承接這追溯久遠的光榮時,他何曾想過,到了寫完之後,一切需要記録下來的,都成為一種「怨邪非邪」的模糊呢?

如今想想,司馬遷和漢武帝的名望,真是其重若彼,其輕若此。

於是,我也就想起村上春樹在某次發言時,所說:我總是站在鷄蛋一邊的。

歷史削減了神聖的謊言,也不會屈服在什麽人為的設定上。這就像《本紀》中對於周朝歷史的追溯,有多麽莊嚴,到了這篇小小的列傳,其開創者的形象,就有多麽滑稽荒誕。所以,在那開始的話劇中,伯夷叔齊,固然是一種角色,武王和太公又何曾不是呢?而那未登場的西伯,還有那只提了名字的紂王,在這善惡的評判中,卻都化為一種爭論,又能如何呢?

所以,不喜歡,也不認為伯夷叔齊的諫言站得住腳的評論家,總是會一再出現的。「欲兵之」的左右,還是扶而去之的聰明人,也無非就是,將原本的歷史和還未發生的將來,湊到臺上給我們看罷了。

司馬遷死得成為一個謎。

就像伯夷叔齊到底如何而終,也沒人知道。總有人要把它們擡高到「餓死」,司馬遷就是這樣記録的。可伯夷叔齊真是這樣笨嗎?自然也有人為他們辯解。可無論如何議論,最後卻都是在一個夢裏,又解釋這夢如何如何罷了。

所以,伯夷叔齊死了,很多人也死了。我們並不知道他們如何而死,但所謂的傳說,還是故事,抑或是現代的小說,其實那裏面的真實,正體現於作者和讀者共同預謀的一種相信。相信與否,大概也就是司馬遷反復所說的「怨邪非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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