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場

（一）

發覺內心中存在某種力量的最好所在。

但它很痛苦。

（二）

如今的街市，若不是殺年豬，是見不到那種公開屠宰的血腥場面了。

但總有一些小店，還保留着自己現殺現做的新鮮標榜。

地上的血跡，晾在繩上的毛皮，都宣示着一種關於生命的審判。

所以，君子遠庖廚。

與其說是一種虛僞，倒不如說一種關於人性的最大憐憫。

（三）

人確實是一種動物，所以求生為本能。

殺戮本身不值一提，起碼對於在自然界中搏殺的野獸來說，只是一種尋常。

人之為萬物之靈，固然是一種傲慢。

可最終發覺這一傲慢，並且決定保持謙遜態度的，仍是人。

（四）

五木寬之曾經想寫而不能寫的內容，最終還是寫了。

蘇聯兵來了，「掀開母親隻身躺著的被子，用皮靴尖撥開死一般閉著眼睛的母親的睡衣。他笑著，使勁踩母親貧瘠的乳房。要不是母親那時突然猛烈地吐血，情況可能會更壞。」發現母親是病人，「兩個兵抬起僵臥著母親的褥子兩端，怪叫著搬走，好像扔水泥袋子一樣，從簷廊扔到院子裡。」12歲的五木和父親被槍逼住，眼睜睜看著。（《我的日本作家們》：五木寬之，放浪者的苦旅人生）

這是特殊的態度，但將這個強權者的國籍更改為任何一個國家，似乎都不為過。

戰爭就是一種暴力的宣泄，是在掙脫了獸的本能後，又一次回返的可能。

這很讓人頭疼。仿彿沒有睡好的清晨，明明該在一晚安眠後，得到的那種清新振奮，卻只有滿心沮喪。

（五）

沒人在吃飯前，會仔細看看那些被殺掉的動物，有什麽表情，而在這些屠宰中，牛羊比鷄鴨和魚，更令人難過。

你會看到螃蟹們進到蒸鍋裏，但你很難有機會，體驗一次殺牛羊的過程。

但螃蟹的掙扎，仍然是一種很難不聽到的聲音，在高熱的蒸汽里，到底那些手爪的掙扎是在表達甚麽訊息呢？所以廚師們必須用繩索捆扎起來，否則腿爪是要脫落，失去賣相的。而這種感受，或許就是上面所說的，眼睜睜看着。

（六）

我看到過一隻羊的死去。

并寫在了一篇小文中。

但那遠遠不是我所有的表達。事實上，我很可能永遠都沒辦法寫出所有的感覺。

那麽「你是想攻擊肉食者嗎？」

不！這或許才是真正的悲哀。

你知道在《聖經》里，那些上帝的天選之民，到了那被許諾的流着奶和蜜的土地，發生了什麽嗎？

你知道文中一再提及，並且用上帝暴怒作為證明的命令，是什麽嗎？

這個故事不管多麽神奇光明，但事實上，摩西走出了埃及，卻將一道滅絶的鐵流，引入到了那佈滿異族的土地。

（七）

所以，一切都在發生，我們卻束手無策。

（八）

也許比無謂的死，更可怕的是無謂的生。

被圈禁在養殖場內，等待死亡的動物，同樣不能被觀看。

正像某個心理實驗所言，若是有一個人，一直在黑暗中，無人知曉他的存在，卻一直因為他在黑暗中受苦，而讓世界上的每個人得到幸福——

你發現了這一點。

你選擇救下他，讓世界陷入痛苦；

還是隱瞞這件事，在一個人的痛苦中，讓自己混入那些幸福的人群？

電車問題？

不是嗎？

電車問題。

（九）

佛陀坐在菩提樹下。

他說，不弄清楚自己心中的問題，就永遠不會站起來。

這是一個關於自己前半生所有經歷的結語。

我不知道，在那個時代，到底有多少試圖如此行事的人，最終卻消失在歷史的塵土中。

但我想，這樣一個問題，絶對只有一個人想到。

（十）

走出屠宰場，是熟悉的街道，人來人往，每個人帶着不同表情。

日落日出，生老病死，如果不曾思考過，這一切便猶如不曾來過一樣。

所以，我鄙夷那些靠殺人多少來誇耀自己的人。

我深信，現代的屠宰工廠里，每一日所要完成的殺生，要比任何一個殘忍自大的帝王更多。

但沒有人會崇拜屠夫。

屠宰場里的工人們只是在完成今日份的薪水付出，他們的生活，未必就比那些刀下的牛羊，更快活。

（十一）

想要獲得關於生活的真相，需要去醫院急診室看看。

想要懂得怎樣尋求安寧，唯有那一塊塊小小的墓地邊，值得徘徊。

哭泣過的人，會多出一些事情，藏在心裏。而明白人生已近歸途的人，才會慢慢接受，自己一事無成，卻毫不後悔的結局。

這就是我曾經詢問老師的問題。

老師和藹寬容，仔細看了後，很和藹地告訴我：

「這道題，我現在也不太明白。如果你願意，我在下班後好好看看，明天回復你好嗎？」

我喜歡他的回答。

即使這道題，早已連問和答都消失在回憶塵沙之下，但他的回復，卻猶如凝固在時間琥珀之中栩栩如生，從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