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的安慰（二十）

（三十九）

「我總覺得怎么也不會到站。」

T和我一樣，都捧著一杯咖啡，輕輕嗅著那氤氳的香氣。

她說：「你這個問題重復了兩遍，是你太在意了吧。」

「但你不覺得，若我們真是在一本小說里，只要作者忽然犯懶，還是覺得不能寫下去，我們就將永遠停留在這旅途中嗎？」

T笑了，抿了一口咖啡，說：「那樣，我們大概就永遠年輕。困在時間里這個想法，曾經在我腦中有很久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實現。這就像長生一樣，有人瘋了一樣追求，有的人則避如蛇蝎。如果這真是一本小說，我能夠喝到咖啡，也能夠永遠在旅途之中，這是一件好事。我喜歡。」

我疑惑地搖了搖頭，還是沒喝手中的咖啡。

一切都那么真實，車也再不停經過那些來時的路，我們確實在接近開始的地方，要回到那座陌生而熟悉的城市，而身邊的伙伴也一直都在，可我還是那么茫然。心中總有一些不確定的感覺，就像是一片葉子從枝干上脫落，也許命中注定要墜下，不停地墜下，可難道在這必然之中，就沒有其他無法捉摸的偶然嗎？當然不是。

記得很早以前讀過一篇叫作《神滅論》的文章，如今對于鬼神之有無，早已不在意的我們，大概是不能明白，當時的人為何就此辯論紛爭得那樣厲害。如今對這些聞之，我也沒什么印象了，但當時在序言所見的那個譬喻，卻一直對作者的妙思印象深刻。

「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于茵席之上，自有關籬墻落于溷糞之側。」

范縝是在說，人生好比樹上一起開的花，隨風飄落，自然有的拂著簾幕落在茵席上，有的穿越籬笆墻掉到糞坑里。

我和T，還有真童，一起坐在這列車中，仿佛就是落下的葉，風吹起的花。即使還有不同的人，也坐在這里，卻和我們總是不一樣。這種不一樣所帶來的未來，讓我們都無法確定。唯有當我喝下今天的咖啡，我才知道，這咖啡在今天能夠喝到。但車能回到起點站嗎？我并不清楚，即使它一絲損壞的跡象也沒有，仍然順順利利地開動，但我卻總在這平和中感到某種宇宙的神秘和可怖。

「信。」真童忽然插話，他沒有選擇咖啡，也沒有喝別的什么。他站在我們旁邊，看著門上玻璃窗外那些閃過的景色，遠處緩慢，近處倏然。他說：「不信任何神靈，也就是全部相信自己。」

我終于喝了一口咖啡，苦澀，沒有甜味。速溶咖啡雖然簡單粗暴，但卻總能用它的香甜溫熱來哄騙我們。真實的咖啡，除了刺激我們清醒，絕不會輕易給出柔軟的話語。

我難以確認的事情，正在于我只能依賴于自己。

T無法幫我，真童也一樣，這冥冥之中的神靈，或許就是那寫下我故事的作者，當我難以五體投地地信任他時，他也不會給出任何確定的答案。

T說：「再來一杯吧。」她已經喝完了手中的咖啡，意猶未盡地張望著，打算再點一杯。

我說：「好。」一飲而盡，仿佛將所有的不安也喝到肚子里。

（四十）

「你的書都看完了嗎？」我問T，一邊翻動著那本我看不懂的書。

「還差一本半，看時間，是需要回家看了。下次再帶書，我應該少帶上一本。」

我將書放進她的書袋里，說：「我可不帶。」

「幫我帶好了。」

「那不是一樣。我不喜歡出外，還要帶上額外的重量。」我搖頭說。

「我可不覺得它們是多余的。」T放下書，看來不打算爭分奪秒，「我們的時間總要浪費在什么上面。要么是這些書，要么就是各種空想。」

「你可以看看那些陌生的山水，也可以認識些陌生的人。」

「我不喜歡分別。」

「你是以準備分別的預感來結交朋友的？」我并不奇怪T的回答，但總覺得她的想法，需要一次反問。

「分別固然是重逢前的準備，相遇也是分離前的宣言。」T這樣說，眼睛里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慢慢閃著。你以為看清了，其實再仔細一看，就會發現什么也沒有動。這就像星星。星星從不眨眼，只是人眼所見，空氣擾動的錯覺。

我說：「那樣就讓人太失望了。再說，這樣又何必要出門旅游呢？你也不用去小島上忍受海風了。」

T說：「海島上很好。但我不希望再來一次。就像每次的折磨，無論當時多么能夠忍耐，事后又覺得自己怎樣堅強，我也不想再來第二遍。我離開家，就是為了能按照自己心意過活。」

「現在這樣，就是按照自己心意嗎？」

「沒有，」T搖搖頭，笑了笑，似乎要去除嚴重的那些東西，「但我讓自己有了兩個人，一個歡呼雀躍，可以將所有荒謬都變成一種嘲諷。還有一個，則在城市里獨來獨往，任意而行。」

「我記得小時候，自己也有一個伙伴，我相信她一直陪著我，可有一天她自己走了。」我說。

「真的？」

「我現在都不知道，那是回憶，還是幻想。」我慢慢想著，卻搖搖頭，不想再回憶過去。

我們點了下一份咖啡，還又一片熱乎乎的烤面包，T要了黃油和果醬，我則只是咀嚼那種麥香的原味。

真童也吃面包，但配上牛奶。

三個人都很認真，都很耐心，外面的景色也在一點點變得更加熟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