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的安慰（十九）

（三十七）

「我感覺很累。」

「我覺得睡醒了，還在車上；睡著了，也在車上；什么時候能夠到站啊？」

「我能等到嗎？」

……

不知為什么，明明和來時一樣長的路向，一樣長的時間，我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心態。每過一站，我都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仿佛有一根捆扎在心里的繩子，上面一個個打好的結，被無形的手拖動著，折磨我的心臟。可這種折磨又不疼。

T保持冷靜，繼續看她帶來的書，一本接一本，無論喜不喜歡，都要看到最后一頁。

「這樣有意義嗎？明明你都知道，這本書第一頁就宣告了自己的無聊。」我說。

T用手指關節敲敲自己的頭，說：「我不是在看書，只是在治療自己的脾氣。」

「什么意思？」

「我必須讓自己習慣這種態度，有始有終。內容其實不重要，我很懷疑，誰是真地過目不忘。恰恰相反，很多人讀書都是讀完之后，僅僅留下了一個印象，甚至連這種形象都不夠可靠。」

我想了想，說：「可能有些人過于健忘，畢竟真有人一目十行。」

T放下了書，將身體向靠背倚過去，似乎有些疲倦。她說：「或許不是健忘，只是我們讀了就是讀了，我們的大腦感覺不到意義。沒有意義，就沒有記憶。就像你自己上網，只有覺得有用，或者今后有用的東西，你才會下載儲存。只有你天天都要用到的，你才能牢牢記住，它被存放在哪里。」

「是這樣嗎？」

「沒錯，」T說，「所以，我們讀書能夠記住的，總是很小一部分。這不僅僅是因為記憶能力的高下，主要還是在于，我們讀書缺乏意義。」

「那我應該多讀一些說明書。」我笑了，雖然心底還是感覺路途遙遠，但總算能夠開心一下。我不放過這種開心，努力地繼續笑一下。

T看著我的臉，也笑了，她說：「說明書未必就有用了。藥品說明書沒有用嗎？可你知道自己吃過的藥，它們的說明書到底在說什么嗎？」

「嗯……」我想了想，發現果然沒有任何印象，「是你給我藥，我直接就吃了。」

「對。這既是意義所在。需要不是意義，自己的需要才是意義。」T這樣說著，又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腰和背，重新拿起了書，「沒有意義的時候，就剩下了脾氣。我的脾氣需要有始有終。即使什么也記不住，起碼自己的身體知道，我是完完整整徹徹底底地讀完了它。」

「給我一本。」我伸出手。

「你說真的？」T笑了。

「我現在覺得，在車上讀書不是最無聊的事情了。」

「那就隨便看，也許這就是一種命運的抽簽。」

我伸手到T兩手打開的包里去摸，一本書不厚不薄，摸起來很喜歡。

「就是它了。」我說。

一本包了牛皮紙的書，上面是T的字跡，寫著幾個英文單詞：TheKing‘sSpeech。

（三十八）

書讀得很快。起碼比真童的游戲要快。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來玩它。

真童倒是自得其樂，似乎這種修煉真是它的游戲。

我試了很多次，最終還是打算和T那樣讀書吧。

其實我英文很差，沒有字典，我根本讀不懂一些長句，但一個一個詞讀下去，卻讓自己忘記了歸途的漫長。

這個故事講了什么，我只能聽前面那片內容簡介的，起碼我知道了這是在說英國國王喬治六世，如何臨危受命，克服自己口吃，在戰時成為一種抵抗意志的聲音代表。

但我讀不懂這些字母。

當我知道了故事，卻看不懂故事的原文。就好像我知道一個人是誰，但卻從不了解她。這就像T給我的感覺。不知道，我給她的感覺是否相同。

窗外的景色依舊，而車速也不會變快，但我的心里似乎不再那么忙亂了。

這是讓人舒適的季節，雖然車廂里沒有風，但看那些微微擺動的樹葉，靜靜流走的白云，仰著頭搖晃鬃毛的馬，風似乎就不再是看不見摸不到的了。

我喜歡溫柔的風，也敬畏那呼嘯而過的寒風。

這個世界是在動中繼續這一天又一天，但它從不慌張。

我看著書，看不懂，但還是一頁頁翻過，這似乎是一種心和身體的勞作。

真童的游戲，不知道該是一種什么樣的神奇，他總是很容易進入到某種奇異的靜態之中，于是我看累了書，就會先瞅瞅他，再看看T。真童是在一種我所不能進入的世界之中；T則低著頭，一頁一頁地讀著那些本該在海邊讀完的書。

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在移動的車上，慢慢滑動，跟隨著時間，慢慢量度著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我和書上的字母兩不相識，但在這種時間的長河之中，又有誰是和誰真地相識呢？可這本英文書陪伴了我，我也喚醒了它。

也許冬天的末尾，春風將要吹起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想著，繼續翻開下一頁，并且渴望著今天午餐的那杯咖啡。

「好久沒喝了。」

「是嗎？不是早上剛喝過，昨晚也喝了。」T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聲，頭也不抬地說。

我連忙使勁笑了一下，感覺那些似乎早已銹死的肌肉和靈魂，都跟著再次運轉起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