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鑑捷於呼吸

（一）

一位熟悉的老人，最擔心的，或許就是沒人參加她的葬禮。

雖然看不到，卻依然在意。

當我聽她說話的時候，那份話語之下所傳遞出來的，仿彿是一種不可動搖的執拗。

來得人少，必然是這個人的道德有問題。

來得人多，才是一個人風風光光，有始有終的好結局。

（二）

人上了年紀，免不了要參加一些不可避免的儀式。

去，還是不去，始終困擾着我們。

因為儀式是一種社會學的考驗，很多擔心，是來自於一種社會價值計算，到底賺到了，還是虧了。

所以，我們面對的人情世故，往往是一種扭曲的價值交換，並非總是價高者得。

好像面對自己熟人的叫賣，即使不喜歡，即使不好吃，第一次遇見，也要捧捧生意，說聲：好吃。

但真好吃嗎？

我曾經對此不以為然，但後來就慢慢發覺自己的幼稚。人情世故之所以是「人情」和「世故」，便在於它終究是基於一個人應有的情感，沒有這種情感在，那就是欺詐買賣，談不上人情世故。所以，虛僞之中，仍有我們不得忽視的一份情感在。

（三）

廉頗做官做得起起伏伏。

長平之戰是他的大挫折，免職歸家，各種門客走得七七八八。

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很快廉頗又得到啓用，於是走掉的門客們，也回來了。

廉頗說：你們走吧，走吧，就不要再回來。

門客笑了，所謂真小人嘴臉，即是如此：

「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在這位門客的眼中，天下無非利益交換，你有錢有勢，我則幫忙幫閒，你無錢無勢，我拍拍屁股走人。

世界不就是這樣嗎？

夠坦白，夠直接，也夠讓廉頗哭笑不得。面對這樣一個真小人，他又能說什麽呢？人生熙熙攘攘，又有多少身邊的人，不是這樣的門客呢？

（四）

確實有。

不用追尋更久遠，在清代有位 洪亮吉，他有個好朋友叫作黃仲則（景仁）。

聽過這個名字的人，可能不如聽到他一些詩句的人多。

「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一生不得志的黃仲則，在乾隆四十七年的貧病中，為了債務而不得不北行，卻客死他鄉。

洪亮吉聽到消息，立即借馬奔赴，一天經過四個驛站，風塵僕僕趕到解州，一手經辦黃的後事，并將好友的靈柩送回常州安葬。之後，洪亮吉又按照生前所約，着手黃的詩作付梓，以及對他的老母妻兒以後生活的照顧，包括子女婚嫁，都由其全力為之，可謂是生死之交，不因生死而改。

這就是人間得以存在，而地獄仍在地下之理由。

（五）

文明是什麽呢？

便是沒有人會因為什麽特殊之處，而要凌駕於他人之上。

力氣大的，不能依靠拳頭夠硬，來欺負人；智商高的，也不能因為自己聰明，就剝削傻子。

柏拉圖希望挑選一位哲人王來作世世代代的統治。

他還創造出關於人類不同種類，具有不同地位的神話，奴隸主是黃金天賦，奴隸就是銅鐵天賦，兩者永遠不能彼此逾越。

而這位哲人王的任務，就是將這種奴隸主和奴隸的界限劃好，讓這穩固的體系，永遠存續下去，這樣就可以在人間阻止墮落，而重現那理想中的原型天國。

毫無疑問，這種看法是錯誤的。

也不可能實現。

我們永遠不會挑選出一位全知全能，道德高尚，富裕勇氣，又永遠不會墮落的王者。

（六）

死於默默之中，乃至無聲無息地消失的靈魂，數不勝數。

在一片戰場上，那些埋藏在土中的白骨，有哪一個是高貴聰明，又有哪一個是低賤愚蠢呢？

當我們站在墓碑前，一起為了某人哀悼，看着塵歸塵、土歸土，一切恩怨得失都不在這個人身上存在。

我們在這個時候，來計較一些別人口中的評價，有什麽意義呢？

有的人，在死以前，就已經死了不知多久，只是還沒有埋葬。

有的人，卻在死了很久以後，仍然被人掛在嘴邊，仿彿是一個經常見面的親人。

（七）

我并不認為，參加過的所有葬禮，那些沉睡的人，會因為外在的熱鬧，而得到我從心裏發出的尊敬。

我也不認為，那些不認識的人，在逝去後，所得到的我之哀悼，有半點不真誠。

當我在今天讀過洪亮吉的故事，又看了他那篇關於友人黃仲則詩文出版的文章，「此君生平與亮吉雅故，惟持論不同，嘗戲謂亮吉曰：『予不幸早死，集經君訂定，必乖余之旨趣矣。』省其遺言，為之墮淚。今不敢輒加朱墨，皆封送閣下」（《出關與畢侍郎箋》）

人生之蕭瑟與知己興會，豈不是一記無聲之中的驚雷，劃破黑暗的閃電。

正如航行在大海，水手們死去，只能得到海葬。

《海狼》中如此描述：

「『我只记得海葬仪式的一部分』，我说，『也就是说，尸体应该抛进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