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丰的無根樹

「無根樹，花正幽，貪戀紅塵誰肯修？浮生事，苦海舟，蕩去飄來不自由。無邊無岸難泊繫，長在魚龍險處游。肯回首，是岸頭，莫待風波壞了舟。」（張三丰《無根樹》）

人之歸去來，茫茫然，無非跟着那時間旋轉。

原本，我們又是沒有時間的。

上古之人，直腸素心，不求生死，而泯卻生死。所以可以八千年生，八千年死，不覺其生，不覺其死。人心造景，漸漸有了靈智，知道了生死，也就無法擺脫生死。

歷史上的傳奇人物，往往被箭垛一樣附會上眾多神奇事跡。張三丰則早早就成為了一種奇人。後人有過考證，但也只是在虛無縹緲中，隱約見其只鱗片爪。但任何傳奇，終究還是有其原本，附會多少，也要有一個最開始的附着之處。

張三丰也是如此。至今還有許多類似的文字，保存在書籍中。重刊道藏輯要中便有一套《張三丰先生全集》，裏面收録的修道詩詞，往往有其來歷，卻又讓人難以真正信服。只是這種真假參半的事情，原本就是一種常態。

我們若沒有刻意之處，自然無論真僞，只看其能否有所啓發。

《無根樹》一詞，頗有趣味，但全篇下來，往往涉及丹道修煉，沒有基礎的人很難讀懂。但開頭這一段，卻只是寫人生的苦和身心不自由，卻人人都可以一眼看明，自然便有了各自的領會。

人身便是無根之樹，苦海之舟，所謂風華正茂，誰肯想起命運無常，待到人身消損，再要從頭修起，則早已晚矣差矣。

這是勸人修道者的常話，更有甚者，往往用之招搖撞騙，越是富貴人家，便越是要中這樣的圈套。所以，很多事情，明明同樣的道理，同樣的話語，卻聽人說來與自己想到，往往有不同效果。貌同實異，差之千里。

所以，古往今來的帝王，往往都要受這種愚弄。明明富有天下，無有不服，卻一定要百尺竿頭上更進一步，於是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而後世的修道者也有自己的說法，明明我的藥，我的法子都是極妙極好，但你自家又想成仙又想富，又想英雄又想嬌。酒色財氣，樣樣都不收斂，這成仙得道，又怎能樣樣都便宜了你呢？

死去的帝王，當然無法再來取說閒話之人的腦袋了。而儲君們上位，大概也只能像乾隆老師那般，做做樣子，驅趕道士和尚喇嘛，再找補幾個倒黴蛋的腦袋，算是糊塗了事。

可見修道之難，皇帝之癡。就連這位信誓旦旦的皇帝，也在自己墓里大為佈置，後來孫殿英炸開墓穴，也算是讓我們看到了他到底在內心深層，恐懼着什麽，又期冀着什麽。

可這又不是一篇所謂的科普文，更不是什麽揭露騙局的檄文。人生到死，原本就難以逃過這樣的問題。不去想的人，與其說是沒有這個問題，倒不如說是無可奈何而已。至於為什麽總是帝王上當，自然也不是統計學意義的偏差，而是騙子為了錢，願意到皇帝門裏去煉丹的，往往都算不上真正的出家人，只是方士而已。無論他們掌握的是佛的，還是道的，或是喇嘛的，都一樣要拿來換取名利而已。既然是為了名利，自然要到最能批發這兩樣東西的地方去。

正如金庸在《鹿鼎記》所隱寓那般，天下看起來最遠卻最近的兩處地方，恰恰是妓院和皇宮。而這兩處，又恰恰是最熱鬧而最缺乏生機的地方。

所以，你不能因為這些燒丹求仙的人，一個個失敗了，便說他們的話，都是廢話空言。

我們在日子里過活，不是在真假中打轉，而是為了給自家找出路。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人生的道理，不會總那麽富麗堂皇地從正門進來，有時候你不得不在墻邊看見一隻紅杏帶來春色滿園。只是，我們必須牢牢分清楚，哪裏是正門，哪裏是墻頭馬上而已。

皇帝們自以為應有盡有，但有些東西真是錢財權勢所換不來的，因為天道好還，正在於其不屬於某個人。人心所向，虛無飄渺，可一旦落到實處，卻又力比千鈞，不容逃避。

所以，一些偏方往往要龍尿做引子，真是要去尋得龍來嗎？恐怕還是要讓病人先相信這眼前的水，來自於龍了。

那麽，我們的世界，到底有沒有龍，又有什麽差異呢？

我們活在一個我們所相信的世界之中，這種想象既有來自於我們自己的接觸，也有來自於他人的轉述。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我們心中所堅持的，又有多少是真正的事實，而又有多少來自於我們的想象？

與其說我們生活在真實之中，不如說我們不得不生活在某種想象之內。

若一個朋友從遠方寫信而來，卻到死都不曾見面，你說這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我們在想象中建構出來的對象呢？

我們所深信的人，相對於我們在生活中每天遇到的陌生人，到底哪一個對我們更加真實呢？

我們相信自己所相信的，還是相信我們所接觸的？

想象的力量，正在於此。

所以謊言的創造者，打算用重複千遍來化身為真實。

但真假並不混淆。請相信這一點，因為這種相信來自於一個人自身。這不是知識，而是一種信念。這不是所謂的某某林一星三星，而是自己真實的好吃難吃。這種真假，無需知識，只要我們自己漸漸找到勇氣和對自我的信任。

皇帝有天下難比的權勢，於是也就只剩下了龍袍，而龍袍中的軀殻早已化為妖怪的血食。所以他們無法修煉成仙，沒有無根樹的人身，又如何成就人身才能具備的願望呢？所以這真是錯怪了毛延壽。

如今我所看到的《無根樹》全詞，依然標着張三丰的大名，可我們所能讀到的，又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