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漂泊

李白生前就已大名赫赫，這是和杜甫不一樣的地方，而且其身世來歷，都引起研究者的關注，比如他的一些奇特行為，給自己兒女所起的名字，包括他為什麽不去應科舉，這些都讓後人議論紛紛。而他被稱為謫仙，也被人跟他的家鄉聯繫到一起，事實上他的家庭背景，我們所瞭解的也不多。總之，李白這個名字，聽起來熟悉，其實無論當時，還是後來，他身上的謎團都很多。

可我們今時今日，再去讀李白的詩，並不特別需要探究那些謎團，因為在大部分詩中，都可以讀到一個真誠的李白，而這也就是李白和他的詩歌，能帶給我們的一些感應。

其實真正的詩人，總是要真誠面世。有的人只是短暫的真誠，於是就做了短暫的詩人。有的人則一生真誠不改，也就成為一生不變的詩人。觀看《全唐詩》中的詩人名録，有些熟悉，有些陌生，而信手翻閲這洋洋灑灑的一代詩歌總集，也總能發現矯情作樣的虛僞之詩，也可以得見直見胸臆，千古不泯的真性情。

李白這樣寫過一首詩，題為《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峥嵘。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鱼目亦笑我，请与明月同。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折杨皇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孔圣犹闻伤凤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韩信羞将绛灌比，祢衡耻逐屠沽儿。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

詩寫得很長，但所表達的胸中志向卻始終如一，這是從李白離鄉求名起始，就不曾改變的。他的一生都在漂泊之中度過，很少有安穩居住一地的情形，正如其詩文中所表達的胸懷，他一直希望能夠治國平天下，然後事了拂衣去，成就像張良、謝安那樣的功名。但在他去往長安的那段時間，雖然憑藉之前的聲名和一些人薦舉，他最終見到了玄宗，成為朝廷官員，可卻并沒有得到什麽治世之用。所謂待詔翰林，不過是壯點昇平的一種幫閒而已。這從他留下來的三首《清平調》可見一斑，雖然他從未改變自我，留下了高力士脫靴的軼事傳說，但卻人久惹人嫌，不久就離開了長安。

有人說，這是高力士等人的讒言所致，其實觀看此時玄宗朝廷，便知道這不是一個可以有作為的時間。正如《紅樓夢》所云：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李白不因為此時讒言而走，也因為彼時讒言而走，至於所謂小人，又何處不有？以李白待人處事的態度，自然會惹起嫉妒仇視，因此他能夠在此時走，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而這首詩正是離開長安幾年后，李白不吐不快的詩歌，其中提到李邕、裴敦復，又是當時震驚朝野的一件大事。

當時李林甫秉政當權，最忌恨那些仍然保持氣節，敢於有不同意見的人。因此，他尋了個事頭，有意殺人，竟然以當場杖殺的方式，打死了七十多歲的李邕，而裴敦復也在這個案子之中，都被李白寫進了詩中。

這時候距離李林甫病死不過還有三四年，而距離讓唐朝衰落下去的安史之亂，也不過五六年了。曾經有人認為若是李林甫在，不會讓安祿山造反，可按照這時候的時局來說，與其說是李林甫防備得了安祿山的反心，不如說李林甫早已積薪其下，只是欠缺一個機會而已。便是李林甫再活上千秋萬載，唐朝所要經歷的動蕩，一樣會發生。當一個王朝，不讓其他人說話，只允許一種聲音出現，甚至要通過暴力手段，來打殺那些長鳴鷄的時候，也就意味着再沒有人可以去阻止奔馬狂馳了。這個時候，無非是看這輛車到底翻覆成什麽程度，而不是期待有什麽高明的馭手，可以讓車子始終平穩了。

李白離開長安后，他一生的壯志沒有消散，因此才有後來的那次磨難。有人又把這件事，當作李白沒有眼光和能力的例證，從事後人的眼光來看，自然如此，但從當時的李白來說，這其實仍然是他少年時的志向。我們既不必為之辯解掩飾，也不用因此有什麽失落。李白的一生，在功業上始終是失敗者，這和杜甫等人類似，詩人能夠取得功名的總是少數，如高適那樣，其實也不一定有什麽值得炫耀之處。名臣是需要機遇的，如果單靠臣子本人，只會成為忠臣而已。

李白因其事業的失敗，終身在漂泊，即使他真成功了，也不會停留在功名之中，因為其本就是一個漂泊的人。

有一位教授說李白的詩，是最好的勵志詩，我很喜歡這個說法，也深深贊同。

吹牛和說大話，都是內心空空，卻嘴上硬要做出一副下巴向天的樣子。

李白的詩，是真誠的，他和他的詩，並不虛假，更不容掩飾。我們讀他的詩，也正是要真誠面對自己的內心，渴望像李白筆下的大鵬一樣，扶搖直上，追求的不再是可以被羈絆約束的世俗齟齬，而是心靈的真正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