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生

誰沒有想過死亡這一問題呢？

只是認真去想，大概並不是很多。從我一點經驗看來，大概十七八歲的少年時，很容易第一次正視死亡，這源於失去。到了三十以後，又會迎來一次回首反思，則更多因為付出。

人生即苦，但苦樂之間，又緊緊相連。少年時的苦，很容易過去，也因為希望而顯得更有光彩。唯有未來纔可以印證過去，這正是希望美好的地方。基督山伯爵最後揚帆遠離，那些過往喜樂悲苦，都如同煙雲，而留給他所愛的人，唯有希望和等待。很難想象，大仲馬會如此寫。但這就是事實。

到了三十以後，身體的機能開始達到頂峰。四十歲左右，則是各方面的技巧、經驗，漸漸達到一種完善。能夠在五十歲以後，還可以另辟蹊徑，取得成就的，往往極少。所以我一直都很佩服錢穆先生在亂離之中，可以承擔新亞書院的重擔，而其煌煌大作《朱子新學案》同樣出自其晚年。但正因其罕見，才被人看作毅力驚人，具有大勇大慧之處。普通人則到了五十歲便已基本定型，今後的路，不會再逸出于當下。那麽關於死亡的思考，就很難用希望二字來作解脫，而時間也並不站在自己一方。

死亡，這時候即使不是一個朋友，也算是要鄭重對待的客人了。

客人來時並不通告，而我們所有的訊息，都來自心中忽來忽去的念頭。這是難以抗拒的想法，也是不能不認真思索的問題。

自然，如此說，並不是因為我們有什麽正式的回答。

面對死亡，最好的反應也許只有沉默。無從解釋，便唯有不再說話。正如說東也錯，說西也錯，唯有閉口不言，則還保留幾分可以對的希望。

跟隨你對我是快樂
我怎麽會覺得痛苦
我怎會做自己痛苦
又讓你不快樂的事

只要我活在世上
不能身邊沒有你
因此，請你原諒
我不聽從你命令（《本生鬘》）

這可憐的女人在那古老的歌謡里，如此說，如此言。而我偶然看到，便也有了近乎相同的情緒。我們與眼前的現實，不能相通，並非人類不可以彼此相通。阻隔這種相通的理由，將在時間拉長的繩索被迸裂後，將一切可以理解的情感，重新連接到一起。

我可以如此想，但也不能如此想。

其實我們看到的世界，只是一個破碎凋零後的殘影，那些壯美的、慷慨激昂的、真誠善良的……已然慢慢凋謝，或是被摧殘埋沒在時間的塵土之中。那些還跳躍在臺上的，無非只是一個個小醜，因為他們禁不住時間的沖洗。一場結束，那些光鮮亮麗的演員，就必須離開。下一個登場的，等着新落座的觀眾。而演上多久，也要準備離開，否則這座城市里的人，都會打起呵欠，不再買票付錢。

我不能如此對待死亡。但我可以理解自己，為何會想到死亡。

正如這樣一位陌生的客人，帶着熟悉的身影，邁入房門。我雖然不能喊出他的名字，卻依然能夠找到曾經的熟悉感。只是如今，我已不再那麽衝動。即使不能有什麽寒暄親近，也盡可以保留一份沉默，靜靜看着他將對我說些什麽。

試圖改變世界的人，還在慢慢走在自己的路上。我十分敬佩，也願意在自己的角落里，為他們鼓掌。但這並非說，我的鼓掌對他們會有什麽別的作用。我們只是恰好看見了彼此，而我躲藏在人海，你卻走在那早已選定的路。我鼓掌，為了你，也是為了自己。這就是生命中常有的事。當我們感到孤獨，卻不知道，還有人在默默看到我們的腳步。

我喜歡這種幻想，就像面對來訪的老友，一點點從陌生變回熟悉，不再恐懼，卻保持警醒。我恐怕不能再如少年時那麽無畏無懼，可也還沒有就此失去對希望的想念。當一個人穿過陌生都市，那些所有經過的城市鄉野，一幕幕，似乎還停留在現在。我的世界分成三份，一份給你，一份給他，還有一份則留給自己。

你說誰是誰？

我必須告訴誰嗎？難道這老朋友的來訪，還不能讓我們明白心中，曾經做好的安排？

喋喋不休的人，總讓人討厭。試圖伸手乞求的，也就讓彼此有了高低的階級。我們真正能夠帶走的，除了這具身體之內所有，還剩下什麽？

我若沒有，又從何處去看待得，看待失，看待這一回回的生死。

當北朝的信徒，開始建造一間間石窟，到底是求得什麽樣的福報呢？

我買了票，走進去，只能看到一個個名字，他們分別認領了左邊石壁，右邊石壁，中間佛塔，一層兩層，所有人似乎在這座石窟里，有了各自盤繞佔據的位置，但我們知道他們嗎？除了名字，他們到底是誰？

我在驚蟄的雷聲里，想起了自己的未來，那個老去的年輕人，回頭時又將對我說什麽。關於死亡，又將有什麽用的新想法。也許仍是沉默，因為我從未收到來自未來的信，不管我怎樣相信，也許世界都不會變化。

我們唯一確定的，卻總是給我們最大的絶望。

即使他離開，我仍憐憫他，
而他現在親自來到我這裏，
我必須好好接待這個客人，
這是善人應盡的……（《本生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