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的白馬

往復輪轉，到達某個極點，就會又向反方向發展。

這是古人心中普遍認定的一種認識。

離我們最近的說法，大概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了。

我沒看過這本小說，但卻能聽到這句話。

《易傳》說「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彖下傳》又說「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

《淮南鴻烈》中講過一個很有名的故事，也就是塞翁失馬。

一家人亡失了一匹馬。（↓）

亡失的馬又帶回一匹優良的野馬。（↑）

家中的孩子因為騎馬摔跛了腿。（↓）

孩子因為跛了腿而免去軍役，得以活了下來。（↑）

這個故事如此曲折，富於彈性，時而擡起，時而落下，將這一家人的命運撥弄得如此跌宕起伏。但這激流之中掙扎的老父，唯一不變的就是對於命運的敬畏本身。所以《淮南鴻烈》的作者才在這個故事后寫道：「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後來的研究者，往往認為《淮南鴻烈》的思想淵源於莊老。

老子便說過「道」：「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道雖然永恆不變，可這種不變卻是相對的，是變動之上的靜，而非僵化凝結的不動。

窮則反，終則始。任何事情都是包含一陰一陽，在彼此消長轉化之中而完成了道的化育萬物。

「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復命曰常。」

老父所為，即是觀照着自己的命運，

猶如一面鏡子，看那些雲去鳥來，人生變化種種。也正因為他有這樣的想法，便沒有過於受到命運撕扯的擺佈，看似幸運的時候，沒有忘記福禍相依的道理，而陷入低谷時，也總有一份對於命運的寬闊看法。

這個故事雖然因為寓言的因素，沒有過多去描寫老父的想法，但若是讓我們可以將自己的想象展開來，就可以根據自己的過去經驗，慢慢看到一位似乎生活在身邊的老人。

在結束前，是無法評定自己一生的，所以總要在這路上保持一份人間世的感通。記得許冠杰先生寫過一首歌，叫作《浪子心聲》，也和張國榮先生共同創作過另一首歌《沉默是金》。兩個人的人生，何曾不是這樣命運的印證。我不想在這裏多說，因為我不是兩個人的歌迷，原本也就說不真切，但在這時間河流的卷隨下，讓人總是能夠在別人的命運里，看到一種生命之間彼此的尊重和共通。

富貴存處，人心存處；名利有之，爭鬥隨之。這世間的一切，不都是如此？可要想像老父那樣看得十分通達，又怎麽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馬遠去了，可能再也找不回。那不就是我們生活中珍視的東西，沒有因果的失去了嗎？我們可以不在意老父的那匹馬，可我們又怎麽能不在意自己生活里，小心翼翼，日日夜夜，好不容易積攢下的那最珍貴的身邊之物？

馬回來了，還有意想不到的幸運收穫。我們又怎麽不會歡喜雀躍，認為自己是個幸運兒呢？遇到了貴人，還是得到一筆不意之財，即使在心裏有點忐忑，但也總是開心的吧？人生的得意時刻，總是讓人難忘，但那輝煌燦爛的時間，又有多少機會，可以讓我們深思其中所包藏的可能呢？

我們愛的人，我們珍惜的人，不都是我們牽掛不已的嗎？當他們忽然因為我們的緣故，受了傷，變得殘缺，我們是感到痛苦，還是像老父一樣達觀呢？人不是機器，更不是計算命運的哲人。太上無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鐘，又是誰呢？

在這個故事裏波蕩起伏的，又何止是故事中的虛構人物，又何止是看着筆下人物被命運撥弄的作者，又何止是作者和讀者所共同想起的自己人生？

仙劍一曾經有過一段被人記下的詞：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既然无缘，何需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後來無數遊戲者，希望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遊戲自然是沒有什麽絶招秘籍了，但悲傷的結局，卻在其他故事中圓滿了。

有人說，世間的小說，無非被不同作者寫了無數遍的同一個故事。

那逝去的白馬呢？

當它回來的時候，誰又能逃避？

莊子寫《人間世》的時候，所想的，恐怕也不是趨利避害的成功學，而是此也不可，彼也不可的人間吧？所以，他說，要處于材與不材之間啊。但這「之間」又向何處尋覓呢？當時代的大潮翻涌而起，與其說是謀劃在起到作用，不如說是命運的手掌，露出了一絲縫隙。

所以《淮南鴻烈》在故事的同一篇中，如此感嘆：

人能由昭昭于冥冥，则几于道矣。诗曰，人亦有言，无哲不愚。此之谓也。

我也只好，等着自己命運中的白馬，無論來去，靜靜觀照。

還是一首歌，一起聽吧，親愛的朋友，今天我說的話已經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