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ra
Zora

黎明破曉

活死人(Undead Human)X 為什麼愛讓人受傷?(Why Love Hurts)

韋伯認為現代性最典型的特徵是「除魅」(與理性有關)(p271),理性化必定會削弱情感。愛情能否存活與體驗狂喜及自我放棄(犧牲奉獻)的能力有關,愛情如同於信仰。愛情成了受調查的對象,成了自我知識與自我審視的客體。

現代的文化情感機制(自願地和非自願的)使一部分的世人修正、解除、拒絕和避開與他人的關係,存在著令個人的偏好發生變化(放棄一段已投身其中的關係)的情感動力。愛情既然已經從社會框架之中剝離出來了,浪漫愛就成了現代人交涉、談判「自我價值」的據點(Eva Illouz, 2019: 194)。現今光只有忠誠和承諾遠遠不足,因為當今的「愛」,暗指某種持續不斷、永無止盡的「驗證」過程:即一再地確認一個人的價值和個體性(Eva Illouz, 2019: 200)。在當今這個社會價值極度不確定且需要不斷協商的時代,愛情為認可、為價值感的認知和構成提供了一個強而有力的錨點。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愛情可以?別種情感卻做不到(Eva Illouz, p202)在戀愛關係中,人們被自己欣賞的人所需要、渴求著,而產生自己是特別的感受,只因為愛情是一個人價值感與認可動搖之際可以憑依的支柱(Eva Illouz, 2019: 204)。戀愛經驗可以使價值感的問題穩定下來,所以現代性愛情具有生產和穩定社會價值的能力。然而,也正是認可所扮演的那個角色創造了本體不安全感

書中某一受訪者描述:彷彿身體裡有兩個我,一個是傳統女性的我(承諾、永恆、全部),一個是現代女性的我(自主性、反諷、理性、消極自由)。筆者也曾經歷過兩種自我的衝突與矛盾。愛情在許多方面決定了一個人的自我價值,其重要性遠必過去任何時候增加許多。現代人的性關係和情感關係急需重拾倫理,因為這些關係對自尊和自我價值的形成至關重要(Eva Illouz, 2019: 425)。

而現在要判斷一個人是否「迷人」,則完全取決於高度個人化的動態品味和心理契合度,故終究而言,根本無從預測起(Eva Illouz, 2019: 206)。在愛情世界裡,現代人必須定期展現自己,證明他們有創造與在創造認可的能力。換句話說,「認可」不是給出一次就一應俱全,「認可」是件複雜無比的象徵工作,必須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儀式展演來維繫彼此的關係。儀式倘若沒有執行妥當,就很可能威脅、吞噬掉當事人自我(Eva Illouz, 2019: 208)。小說家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説:(談戀愛)最大的風險當然是被拒絕。被人討厭其實不打緊,偶爾碰上了,我們多半應付得來,畢竟天涯何處無芳草。但如果你是認真的,暴露整個自我,而不是做做表面功夫、刻意討人喜歡,無奈到最後仍慘遭拒絕的話,那痛,直比天崩地裂。談戀愛既然那麼痛苦,遲早得面臨失去之痛、分手之痛、死亡之痛,一切又是何苦呢?倒不如閃躲它,躲得遠遠的,安全地待在喜歡的世界裡。(Eva Illouz, p213)正如Judith Butler所言:「慾望建立在矛盾之上,於是成了分裂的激情。」人若認同自己是個『有欲求的存有』(a desiring being),這言下之意豈不表示人必須被另一人主張是她/他的。「被另一人主張你是我的」確實很矛盾,迫使「我們必須在狂喜存在和自決存在做抉擇。」(Eva Illouz, 2019: 221)

要求別人給承諾,便有可能強迫對方做出一個並非出於純粹情感、貼近情感狀態的選擇,像是情感表達(比如幫對方拍照)等同於授予認可給他人,然而情感表達的過程中也恐將異化對方的自由。在現代性社會裡,男人在某種程度上將獨立自主的論述內化成他們的一部分,且不遺餘力地去實踐,不過自主性堅持卻造成某種形式的象徵暴力,且暴力被自然化,令人難以察覺。於是乎,獨立自主便成了(且必須依然是)女人解放的重心(Eva Illouz, 2019: 230-231)。

假使今天有個男的告訴對方他愛她,那女的並不會疏遠他,可視情況如果倒過來,男人肯定會嚇破膽,覺得女人想要婚戒和白禮服。

顯然,認可、承諾的規矩現在完全由男性主導。可是男性的支配與主宰卻披上了自主性這樣一件理念外衣,而女性在公領域爭取平等潮流下,居然也照單全收,衷心擁護起自主性(Eva Illouz, 2019: 232)。其中一常見的情況為女方的愛對男方的自主權構成了威脅,並與男方的情感依戀需求相衝突。由於沒能意識到目標的衝突、沒能控管目標的衝突,男方在不了解原因的情況下與女方分手。「因為自己不順心就分手」,斷離和分手是解決不自覺得目標衝突以及維護自主權和自我價值的方案。而這樣的關係中,女方會感受到自己如同「商品」一般,數量眾多而且極易獲取,但是對方並不會在其中注入太多情感,這種情況會使得女方感到被物化而有被貶低的感受。


自主性原則扼殺了女性情感

因為自主性原則,導致自我與認可更加衝突矛盾,愛與被愛變得沒有立足點,而情感痛苦也在自主性原則下缺乏「道德明確性」,導致情感痛苦沒有「道理」也不被世間理解。在當代故事裡,居然是被拋棄的人覺得自己有缺陷、有問題、甚至深感內疚(Eva Illouz, 2019: 251)。被拋棄的人這種覺得自己有問題或愛過頭的心態就是「虛假意識」的運作,每當主體無法理解、釐清他/她(社會)不幸的本質和原因,可是又必須跟自己的不幸妥協時,就會用別人的觀點來傷害自己,進而隱藏了被情感剝削的事實。對社會學家來說,依賴性在所難免,畢竟我們是社會性動物,依賴性不算什麼病態表現;可是對心理學家而言,依賴性應當剷除,所以人若挑了一個「不願付出情感」的伴侶,到頭來矛頭總是指向選擇任自己的缺失(Eva Illouz, 2019: 254)。「自愛」基本上是把「自主性」加以渲染,使得自我又近一步落人圈套,猶它承擔愛情失敗的包袱。用「自愛」取代愛情––––可說是從根本上、本質上,徹底否認了自我價值有其社會性內涵。不斷要求行動者去創造他們根本無法自行創造的東西(Eva Illouz, 2019: 257-258)。愛情痛苦的現象就是來自於社會透過自主性來解決現代人對認可的需求,但偏偏認可的授予是建立在「我是依賴他人」的認識上。而自主性特權偏向男性,因為女人切缺清楚又堅實的社會定錨(social anchors),致使女人難以創造自我價值。男性對於女性認可的需求,遠低於女性對於男性認可的需求。這是因為即便在父權制度備受挑戰的今日,男女雙方都需要其他男性的認可(Eva Illouz, 2019: 264)。


如果沒有了對立的認可客體,是否能免除掉本體不安全感?

《The End of Love》(Eva Illouz, 2021: 24)提到Anthony Giddens認為個人擁有從自身內部同時塑造自主以及親暱關係之能力的資源。根據他的說法,為此付出代價的是一種「本體論的」(ontological)缺乏安全感,是一種如影隨形的焦慮感。《Why Love Hurts》(Eva Illouz, 2019: 225)說明「在吉登斯看來,契約倫理浴室了整個社會紐帶進一步的民主化,(即使這是以本體論上的不確定性作為代價,而吉登斯也認為這種不確定性是對由兩個自由意志所支配的「純粹關係」之威脅)。如今,支配性關係或浪漫愛情關係形成的東西不再是契約邏輯,而是普遍的、長期的以及結構性的不確定性(Eva Illouz, 2021: 26)。吉登斯輕易就忽略了契約倫理所產生的本體論不確定性所造成的影響,並且沒能提出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及有關權利的法律語言,是否可以在不改變其涵義的情況下搬移到親暱領域。」現代情傷經驗讓人真正失去的其實是本體安全感:這種安全感以前建立在兩大基礎上:一、過去每個人都是在一個涵蓋選擇、承諾、儀式的道德生態裡,安排和組織追求事宜,二、自我價值是鑲嵌在其所屬社群的社會結構裡。正因為自主性原則戰勝了認可原則,導致女性活在超現代性世界,內心卻充滿笛卡兒式自我懷疑,幾乎沒有、甚或完全欠缺道德框架來安頓確定性。也就是說,男性笛卡兒式自我懷疑雖然可以引領人走向肯定,肯定她/他在世上的位置、知識和情感,但是這種治療文化(自主與自愛)所形塑的自我懷疑終究會把自我的本體論基礎一點一滴侵蝕掉(Eva Illouz, 2019: 264)。本體論上的不確定性源自於一個人難以堅持一種價值感和身份認同感,另一個人無法抗拒淪為他人注視以及性佔有的「備用資源」,無法抗拒自己被人性工具化(instrumentalization through sex)(Eva Illouz, 2021: 216)。


剩餘的情感價值為何?

純粹關係改變了慾望的本質,弱化承諾且合理化可替代性,永遠都有「更好的選擇」,不存在「夠好的選擇」。費爾史東:「當今女性受壓迫,愛情恐怕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不是生兒育女。」浪漫愛情不光複製性別不平等,它更創造了一個機制,迫使女性接受(並「熱愛」)她們的處境––––即屈從於男性。美的視覺標誌和消費品都被一條連續的練轉換成具有性魅力的身體,而這一條鏈更藉著將魅力身體變成價值來源的方式,在經濟體系中不斷反覆補充這種身體。凝視乃是提取這種性和審美剩餘價值的重要方法。女性身體的商品化過程,令女性身體進入市場(同時是經濟的和性的、性的和婚姻的)流通。這種對於女性身體的挪用構成了馬克思意義上的「價值剝奪」(expropriation):一個階級(男性)從另一階級(女性)的身體榨取價值。當代女性之社會存在的一個自相矛盾的特徵:儘管女權主義已然獲得力量,變得名正言順,但女性卻因性身體的關係重新被導入由經濟所主導的關係中。



消費主義如何影響愛情?

坎貝爾宣稱「消費的本質......不在實質產品的挑選、購買和使用,而在產品形象有助於人產生歡愉享受的聯想。」愛情是女性想像的客體,社會成就則是男性想像的客體。想像既是社會實踐、也是文化實踐,構成我們所謂「主體性」––––慾望和意願––––極為重要的一部分,可以形塑情感生活,並影響人對日常生活的感知(Eva Illouz, 2019: 359)。虛構情感和「真實生活」情感彼此緊挨著––––前者模擬後者––––但虛構情感不等同於真實生活情感,虛構情感是透過美學形式的參與而產生的,且是自我指涉(self-referential):這些內容(虛構情感)最終指向自我,不屬於跟他人持續互動的一部分(Eva Illouz, 2019: 361)。想像日趨風格化(stylized),激發虛構情感、促進認同,但想像也如同幻肢,並與實際對象脫勾。可見情感社會化有一部分是虛構的,現代人的生命計畫是鑲嵌在虛構情感裡。柯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説「現代性有個特點是現實與願望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從而引發失望,而失望成了現代生活的長期特徵。」現代想像成了「期望提高」害失望的符碼。想像出現改變以後,便提高女男各自的期望值,不管是對理想伴侶和/或對兩人共同生活的前景,門檻都大為提高。想像與失望經驗越來越一致,在愛情範疇,成了痛苦的重要來源。另一部分,選擇是將自由與經濟和情感聯繫起來的自我狀態產物。它是消費領域和性領域中主體性的主要模式。像市場那樣被組織起來的「性邂逅」(sexual encounters)都是以選擇及不確定性(uncertainty)的形式被體驗的(Eva Illouz, 2021: 34-35)。如果他人後來不在置身在我們品味的基礎上(「不符我的品味」),往往就容易造成對他人的價值貶損雨「退選」。因此,「拋棄他人」變成持續鍛鍊品味(繼涉及消費品也涉及了伴侶選擇)的應備條件。

自由與失範的分隔線是什麼?

愛(所有各種形式的愛)仍然是建構關係最有意義的方式(Eva Illouz, 2021: 29),在愛情的領域卻受困於自由與失範之間的情感紐帶斷裂及愛情痛苦;而愛情中,消極自由的這種「空虛」特質創造了一個「無障礙」(non-hindrance)的空間(Eva Illouz, 2021: 30)。在新自由主義的性主體性中,消極的社會性不是作為一種消極的心理狀態(恐懼、死亡或孤立的念頭)而被經歷的,而是一種被昆特.安德斯(Günther Anders)稱為「自我肯定之自由」的東西,亦即個人藉由否定或忽略他人來肯定自我的自由。「自我肯定之自由」呈現了異性戀制度中自由之切道德的模糊性(Eva Illouz, 2021: 40-41)。而性自由是一種消費自由,其中「消極選擇」則以一夜情、吳鳳約炮、逢場作戲、砲友、隨意性愛、網路性愛等沒有或很少涉及自我,通常沒有情感羈絆的形式呈現,其實也等同於「寧可不要選擇」任何涉及愛情情感的親密關係。「消極選擇」成了自由與失範之間的可接受範圍,不過也造就了生育率低、人口減少、人口老化、離婚率上升、照護危機、多角關係等等。在這分隔線上,關係從來無法形成,充滿危機與不確定性,亦即愛的終結。追求確定性乃是人的心理屬性,無法追求便是違背人的本能或本質。如果缺少能產生確定性的社會結構,那麼愛情本身是無法產生確定性的(Eva Illouz, 2021: 77)。


重複或永恆失望的人生––––除魅與破除虛假意識

為了判斷一段經驗是否愉快,人會更關注經驗的認知結構,而不是經驗本身(Eva Illouz, Eva Illouz, 2019: 374)。記憶機制在處理經驗時,會抹票其中某些面向而獨厚其他面向,致使我們謹記得那些「符合腳本」的元素......之所以感到失望,要麼沒能力在實際經驗裡找到內心所期盼的(美學)形式,要麼就是難以在現實生活中維持這種形式。在日常生活的失敗中,失望總是被視為「不切實際的期待」所造成的結果,可是卻沒有人質疑現實結構,畢竟現實結構才是讓期望無法實現的關鍵。

愛情痛苦牽涉到以下現象:

  • 選擇生態和選擇架構出現了重大改變
  • 性場域崛起:性領域大體上把倫理排除在外,承諾自然跟著消逝
  • 新興認可模式:以吸引力與性資本來建立社會價值
  • 慾望冷卻與意志薄弱:現代性的理性化、自主性原則造就的選擇自由及難以承諾

解方:與其抨擊男人情感無能,倒不如提出不是奠基於性資本的男性情感模型。

李明翰(2022)於《李明翰:歡迎進入消極關係》一文中提出結語:掙脫「無規範性的規範」,找回愛,並說明:

精神分析學家佛洛姆(Erich Fromm)在其經典的著作《愛的藝術》指出,要探討愛的問題,不在於感覺的舒適,也不在於對象的優劣,更不在於性經驗的美滿,而是一種能力,能夠喚醒他人的愛的能力。由於我們害怕顯露自己的脆弱性,在過度保護自我的狀態下,失去了真實與人連結的可能性。佛洛姆指出:「雖然我們在意識層面害怕的是不被人愛,但我們真正的恐懼(通常是無意識的)是去愛。去愛意謂得不到擔保地委身,而把自己完全給出去,希望我們的愛會在被愛者身上喚起愛。愛是一種信仰行為,信心少的人愛也少。」

李明翰也表示「人們在錯誤的場域中尋找內心渴望得到的事物。」不過何為錯誤的場域?何為正確的場域?又如何辨明或篩選自己認為適合的場域?Eva Illouz與相關筆者皆未提出,僅說明「提出不是奠基於性資本的男性情感模型」,這樣一來女性並無法在幾年間改善現況,而是要透過學術界長年進行男性研究相關發展,才能逐漸推展符合兩性需求的情感模型。在此之前,人們依然如同梅洛龐蒂所述的活死人(undead human)般受困於情感痛苦而無法自拔。

參考文獻

李明翰(2022)〈李明翰:歡迎進入消極關係〉,《思想空間》(https://www.linking.vision/?p=8799&fbclid=IwAR3xbRXtXMZpAAjQtND0fn_WUwJRFFwvT7sEVLci2uQt3SKqhsLp7M5Pxh0)取用日期:2022年7月22日。

Illouz, E.(2019)《為什麼愛讓人受傷?迷惘、煎熬、躁鬱、厭世⋯⋯愛情的痛,社會學也懂!》,聯經。

Illouz, E.(2021)《為什麼不愛了?:更多自由卻更少承諾,社會學家的消極關係報告》,聯經。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