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璽
黃鴻璽

練拳多年,身體逐漸敏銳,對天地萬物產生好感,喜歡觀察人,漸而親近文字。雖不曾在筆下耕耘,但不可一日遠離書,人生軌跡混亂,跑到北京經營客棧,一走十年,天地之間見自己。尚未不惑,整天胡思亂想,工作之餘,紀錄下生活種種,給下一個十年後的自己。

牯嶺街的流氓咖哩

原味咖哩的老闆長得很像流氓,他只要不笑,站在門口抽煙就有堂口大佬的份兒,顏面的皮膚很粗糙,給人在江湖上廝殺過的錯覺。實際上他是餐飲界的大文青。

台北有四家值得吃的咖喱,通化街的通庵熟成咖喱,城中區明星咖啡廳對面巷子的泰獅泰國綠咖喱,基隆路的馬友友的馬薩啦印度咖喱,還有牯嶺街的原味牛肉咖喱。

原味咖哩的老闆長得很像流氓,他只要不笑,站在門口抽煙就有堂口大佬的份兒,顏面的皮膚很粗糙,給人在江湖上廝殺過的錯覺。

實際上他是餐飲界的大文青。

我第一次去吃原味咖哩屋是在南海路的一家小巷子,當時老闆還沒有自己的地方,租了老熊牛肉麵後巷的一個小空間。帶我去吃的人是黃智謙,我們練中國摔跤認識的,後來巫炫義也邀請我去吃,初期去吃的時候都是跟這些摔跤同學一起。我們剛開始練護身倒法,雙腿與腰背處處是瘀青,手肘手腕關節也常常貼鐵打藥布,老闆大概覺得我們是苦力,偶爾會坐下來跟我們聊兩句,他記住了黃智謙的名字,當時我窮,吃飯偶爾會被巫炫義請客,他在第一銀行從事理財精算,工作來錢快。

後來這家咖哩屋消失了,我有點難過。幾年後在牯嶺街發現一個黑色的鐵皮屋,門口寫原味咖哩屋,我打給巫兄,請他一起光顧,我們倆推門進入時,看到流氓老闆坐在櫃檯角落,對我們露出檳榔色的牙齒微笑,他看起來更像跑路的大佬了。

經營夜奔期間,回台北到南門附近都會約朋友去吃咖哩,雲門教室的老朋友們一個個被我帶去吃,都問我怎麼知道這家店?新開的嗎?真是好吃。我常說老闆跑路了才來開咖哩,他們看看老闆的臉都相信了。

老闆面惡心善,但他對音樂很堅持。在一家鐵皮屋裡,他兩次裝修都堅持用原木裝飾,室內設計停留在60年代台北的牛排屋,帶一點美式東岸的風格,背景音樂是各種經典歌劇,男女高音,雅俗共賞。他好不容易在寸土寸金的台北中正區弄了一塊地,卻只有一半用來蓋鐵皮屋賣咖哩,另外一半做成小花園,裡面花草並茂,還有石頭鋪設的小徑,配上一排木製圍欄,讓人能遠觀,無法褻玩,這麼多年來,我也只看過老闆一個人偶爾在裡面的石頭板凳上吞雲吐霧。

他堅持在2020年還要用總督牛排館的擺盤模式,木製餐桌上先放一份老台式西餐的厚紙餐墊,左右擺上刀叉湯匙再點菜。老闆永遠在後廚熬製超大鍋的咖哩醬。好幾次神秘地說他的咖哩是私人研發的配方,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菜單上其實沒什麼選項,牛肉/雞肉/海鮮/素食 等等,其實都是同一鍋底料,上菜時一份花式擺盤黃姜飯搭配醃製黃瓜蘿蔔等酸甜漬物,吃完再問你要咖啡,紅茶,還是金桔檸檬。流氓的咖哩飯就是如此簡單樸素又不失霸氣。

流氓老闆的咖哩好吃,但是他經常搞神秘消失。我好幾次在週間想去吃,到了才發現門口寫了今日有事不營業。老闆都在旁邊的小花園抽煙,有一次我實在想吃,他又突然搞今天不營業這招,我就跑到小花園,看到老闆,我直接說:老闆,我今天實在想吃你的咖哩,給我弄一份吧?老闆嘴裡叼著煙苦笑地說真是抱歉,昨天突然有事去南部,今天心情不對,不能熬咖哩,味道不對。說完彎腰道歉,眼神無奈,咧嘴微笑,我再次看到那排只有長期吃檳榔才有的特色門牙。

上週在台北,又想吃,想約人去吃,心想別又被放鴿子,搖個電話去問今日是否營業,接電話的人很生氣地回答:「當然啦,不然勒!?」咔啦一聲掛上電話。是櫃檯的大叔,不是老闆,我猜大概是他以前的小弟。

進去的時候依然人滿為患,我們倆坐在「秋雅咖哩」匾額的下方,旁邊坐了八個年輕人,看樣子是金融行業的,六女二男,其中二男一看就是辦公室戀人,聽起來只有一人來吃過,其他同事被推薦帶來品嚐。

人太多了,老闆在後廚忙不過來,突然親自跑出來前廳,直奔那八個年輕人,張開他的血盆大口就說:「你們誰點的海鮮咖哩!?今天後面嚴重塞車,海鮮料理要等很久,你們要不要換?牛肉咖喱很快,不用等?」

六個女生明顯得被老闆的氣勢嚇了一條,互相觀看,還沒來得及回覆,老闆又急躁地開口:「別跟我說,別跟我說!等下會有服務人員來再問你們一次!快給我想清楚!海鮮塞車啊!換牛肉咖喱不用等!」說罷,正要轉頭回廚房時,看到我坐旁邊,很開心地說了一聲:”欸!年輕人你來啦?黃智謙找到沒?“

我還沒回答,他就跑回廚房去處理嚴重的塞車問題。小鐵皮屋裡持續播放著男高音的悲情歌聲,不時有人開門進出,小小的空間載滿了聽眾,都在音樂中等待咖喱飯。五分鐘之後,流氓老闆再次拿一把大鐵勺跑出來問那六個年輕人,為什麼不換牛肉咖喱!?你們不換就要等很久!上班來得及嗎?

年輕小姐羞答答地回答:沒有人來問我們啊?我們要換......還沒講完話,老闆用力揮揮手說:好了好了不要說!別跟我說!等下會有服務人員來問你,你跟他說!別跟我說!跟我說了沒用!

說罷,轉頭就隔著三個桌子大聲罵坐櫃檯的大叔,咆哮問他為什麼不過來問他們!?大叔很無辜的說忙著點單結帳,老闆一副不理解的眼神大聲說:我不是告訴你先過來問嗎?感覺他差一點就要飆出髒話。

六個女孩子中的一個膽戰心驚的說:老闆,我們要換...... 話還沒講完,老闆依然很堅持自己的原則:「不!要!告!訴!我!」然後跑回廚房,等待他的小弟兼跑堂過來處理換單的事項。

再過五分鐘,大叔拿了一個老式的點菜單過來,問他們要不要換菜單?年輕女生們很麻利地說全部換成牛肉咖喱,小辣。大叔若有其事地寫下六份菜單,嘩啦一聲撕下手中的單字,配合背景音樂,壯麗地走進後廚。隱約聽到老闆再裡面大聲講,這樣才對嘛!

我們兩個默默著看著這一幕,靜等牛肉咖喱上桌。

不久後,兩份大辣的牛肉咖喱上菜,不用等待,沒有被老闆罵。只有一句你怎麼還是那麼能吃辣?香濃的咖喱醬汁裡,有嫩牛腩,燉馬鈴薯,胡蘿蔔,碎末洋蔥等標配,酸甜醬瓜味道跟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模一樣,爽口利舌。飯後,老闆端來一杯台式紅茶,一杯金桔檸檬。

結帳走人之前,看到一個年輕人走進廚房,長得跟老闆有八分神似,眼神單純而沒有煞氣,牙齒潔白乾淨,感覺應該是老闆的兒子。

歌劇音樂落幕,走出咖喱屋時被辣得滿身大汗,錯覺自己是謝幕的歌劇演員。太陽很大,陽光狠毒,空氣潮濕悶熱,我回頭看到流氓老闆又坐在他的小花園裡,孤獨地吸煙,像極了江湖大佬。

#生活中的那些小事

原文發表於 2020/08/04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