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鴻璽
黃鴻璽

練拳多年,身體逐漸敏銳,對天地萬物產生好感,喜歡觀察人,漸而親近文字。雖不曾在筆下耕耘,但不可一日遠離書,人生軌跡混亂,跑到北京經營客棧,一走十年,天地之間見自己。尚未不惑,整天胡思亂想,工作之餘,紀錄下生活種種,給下一個十年後的自己。

通通明白 環環相扣

通明扣是只有武人會的穿法,流傳在華北地區,尤其是河北滄州的武行,鏢師。隨著北師南下,清末民初被一對滄州的兄弟帶入上海精武會,不久之後就變成精武的制服。同樣南下傳藝的七星螳螂拳羅光玉先生把這套衣服帶入香港,隨後到澳門,東南亞的馬來西亞等地,而後又到了歐美各國。

我十五歲開始接觸拳術,在加拿大的高中社團學習北方拳術。歷史上的北師南下,五虎下江南,顧汝章一脈後人在廣州紮根,流傳香港,70年代末隨著香港移民潮進入溫哥華社區,我在Burnaby North讀書時唯一的武術社團。

三年時光,每週有四次練習,黑色燈籠褲,紅色腰帶加白色T-shirt一件,總是汗流浹背,胸口四個中文字“北派少林”,背後印著“Northern Shaolin”。沒有弄清楚此少林非彼少林,但霧裡看花練了彈腿與北拳,扎下長拳基礎。

大學一年級在美國,依然選擇武術社團。空手道/柔道/跆拳都去參加過,走馬看花,精力旺盛,各種服裝都買了,空手道褲子最好穿,留下來穿了幾年,其他道服最後都送人了。

大二認識三個好朋友,一個來自New York Brooklyn,一個來自West Virginia,一個來自South Philly。都是出身貧困家庭的學生,他們都是高中成績優異才能靠獎學金上大學,也讓我認識美國的另外一種世界。我們四個會變好朋友因為都練過中國武術,志同道合。兩黑一白一亞裔,我們的膚色很政治正確,在學校申請社團很順利,很快就有自己的武術社團。

我們一起練拳,招生,訓練,花招百出。弄了一些海報四處貼,很快就有人來報名,我們自己想訓練方式,各出奇招,裝神弄鬼,自娛娛人。來自West Virgina的G身高190cm,肌肉發達勻稱,爆發力十足,長相神似紅極一時的演員Denzel Washington,他平常是搞笑派,開口避開都在耍寶,但是只要他忍住不搞笑就很有威嚴與氣勢,招生初期都靠他。他高中時努力練拳,家鄉有一位黑人師父,自稱在中國住了多年,學習南派少林,G儼然是他的傳人。他弄出來的訓練內容除了基本拳腳,擒拿鎖扣,還包括各種跑酷,攀岩,射飛鏢,躲高爾夫球(是的,每天都訓練之一是戴好防護被教練拿高爾夫球丟,據說可以訓練閃躲能力)。G說他的師父有個中文名字,叫做“Bushido”。我跟他說那是日文,是武士道的發音。他說也許古代日文跟中文發音很接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朋友之間不多問。我們後來交情越來越深,G開始跟我學習中文,我幫他取了一個中文名字:寞風,他非常喜歡這個名字。

寞風師傅有一套珍藏的“武術服裝”,是他的「武士道」師傅傳給他的,一套介於明朝交叉領與日本和服之間的披肩式大掛,配上寬大的燈籠褲與黑色的腰帶,綁起來很有張藝謀電影服裝的範兒。他很珍惜這套衣服,他說這是他師父給他的,有象徵傳承的意義。G成長的環境是南方黑人區,不同於美國北方,黑白之間的界線很明顯,他的武術道館裡面清一色都是南方黑人。我從G的家鄉認識到現實,美國弱勢的黑人很嚮往練東方武術,尤其是中國武術。年輕熱血的身體能量無限,對於中國武術的憧憬來自80年代的香港電影,李小龍只是一個開頭,原來每個黑人男孩家裡都有紹氏武打電影的錄影帶,家裡都有一套雙截棍,房間都會掛一套中國服。黑人著名說唱樂團Wu-Tang Clan(武當幫)的團名就是因為80年代的香港電影「少林與武當」啟發的靈感,他們也是被公認是美國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說唱團體之一。

我們第一次去G的家鄉是為了參加當地的一場武術比賽,我們那次開了一天的車之後在晚上到達,G的媽媽非常熱情的款待我們一群人,他們的房子不大,跟我認識其他白人的家庭很不一樣。黑人媽媽真的不簡單,一大桌美味的靈魂食物,絕對不讓客人失望。G平常酷酷的一個大男生,看到媽媽又摟又親,像個嬰孩見到母親一樣。黑人媽媽是非常讓人打從心底就會想要親近的人。

武術比賽在當地的一所大學體育場裡進行,那也是我們在學校成立武術社團之後第一次參賽。美國的比賽跟亞洲很不一樣,套路比賽很少,幾乎都是各種對打比賽。有全方位防護的打點比賽(point sparring),全接觸打點比賽(full contact point sparring),半接觸打點比賽(semi contact point sparring),全接觸比賽(full contact sparring)….等等包羅萬象,每個人都可以在各種領域裡報名。美國是個十足十的資本社會,想多報名項目就多繳報名費,我們各自報名了幾個項目,我們很快就發現各種比賽都是換湯不換藥,只要眼明手快,心狠手辣,再加上動作誇張一點,很容易就可以靠點數拿到勝利。

大會規定比賽必須要有“道服”,英文規定是Gi Top,其實原文來自日文的dōgi (道着),也就是武術服裝。參賽者大部分都是練習空手道與跆拳道的白人,他們都有華麗的白色日本道服。G與他的黑人師兄弟們一共20多人,是少數的中國武術團隊,他們各自準備服裝,人手一件中國城買的排扣外套,民國初年時北方大街上人人一件的中式外套,因為李小龍穿入了電影,讓廣大的美國人認為這就是功夫裝。穿上之後再綁個花綑紅腰帶就更像電影裡的武師了。

比賽結束,我們每個人都抱了一大堆獎盃回家,大家都把自己的排扣外套脫掉,準備回家。我從他們那裡學來了一個詞,原來美國人習慣把這種扣子叫“Frog Button”青蛙鈕扣,他們一直以為中文就是這麼叫,所以當我說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時,他們都傻了。

我為了比賽,也跟他們一起買了一件“frog button”的中式排扣外套,成了我第一件“中國武術服”,隨後幾年,陪我征戰各地,花錢報名,收割獎杯。

2005年,回到臺北,拜讀手熟餘談之後找到徐紀老師,想要拜師學藝,老師問我在美國的習武經驗,給我一件T-shirt,要我跟著大家在國父紀念館的翠湖邊上一起踢彈腿。這彈腿一路踢到今天,從來沒有結束的一天。

隔年,老師給我一件白色的制服,左右兩排的扣子沒有對齊,甚至是剛好錯開的,我不知所云,老師讓同學穿給我看,原來跟美國所謂的青蛙鈕扣不一樣,是一個穿一個,環環相扣穿起來。第一次穿的時候手忙腳亂,不是多穿一環就是少穿一環,很容易弄錯。老師讓我心平氣和之後再試一次,手指頭的節奏慢慢抓到了,就慢慢穿好了。

老師說這種扣法叫做「通明扣」,為什麼叫通明扣,他認為不可考,也許是通通明白之意,但是武術草根性很強,也許就是民間隨口一叫,流傳至今。

通明扣是只有武人會的穿法,流傳在華北地區,尤其是河北滄州的武行,鏢師。隨著北師南下,清末民初被一對滄州的兄弟帶入上海精武會,不久之後就變成精武的制服。同樣南下傳藝的七星螳螂拳羅光玉先生把這套衣服帶入香港,隨後到澳門,東南亞的馬來西亞等地,而後又到了歐美各國。

這種穿法的核心目的來自減少服裝鈕扣的節點。身體只要有節點(就是青蛙鈕扣形成的疙瘩)就會容易被當成攻擊目標,被擊中時穿著者自身也容易受到更擊中到衝擊,在分秒必爭的格鬥中,這是至關重要的元素。

其次,通明扣的穿法讓衣服的布料在身體開展時的力量平均分散,任何動作都不會因為有突然的爆發力撐開衣服,在動作過程中照成不必要的累贅。

最後一點,通明扣是非常典型的東方式衣著,也就是要能「慢穿快脫」。解開第一個扣子之後,衣服往兩邊一拉就會自動脫掉,武人脫衣講究快速,不像上場前的平心靜氣,而是在任何受傷或急難時都有能一秒脫衣檢查自身。

穿了通明扣之後,我才算正式認識了中國武術特有的衣服,也慢慢注意到更多有關武術身體延伸出來的剪裁。

成立夜奔北京期間,認識不少武術同好,即使在中國也已經很少人知道通明扣的來歷了,很多人還是會穿一套排扣中山裝當作武術服,直到我在2015年遇到了香港的一個朋友趙式慶先生。趙先生學識淵博,世家子弟,為人低調和善,打理家族事業之餘,也喜好武術,成立過武術服裝,他是我第一次遇見知道通明扣的好友,有趣的是,他不知道這個名稱,只稱呼為“精武扣”,並且設計過一件類似的服裝。

我隔年在香港的理工大學與他再次見面,約了史凱夫婦一同下午茶,詢問他是否願意持續發展這件衣服。趙先生也很客氣的講述了他的理念,他多年來觀察日本武術界,他發現一件事情。日本人非常講究社會地位,在日本生活最底層的民眾會練拳擊,K-1一類的格鬥術,再高一點的社會地位會選擇空手道(許多日本人認為空手道來自沖繩,並不是正統日本武術),再往上就會練柔道,劍道,合氣道等「文人武術」,而日本最高階段的群體則是選擇在「弓道」上修心養性。服裝也隨著社會階層的不同,有不同的細膩要求。整體而言,日本已經經歷過一次武術服裝的重新設計,所以可以看到在弓道的服裝要求上精益求精,美輪美奐。

他很願意為香港武術界盡一份心力,出錢出力。我當時很開心,認為中國武術的服裝也要進入下一層次的美學升級了。

當年冬天,趙先生在北京第三次約我見面,我們在北京金寶街的香港馬會會所見面,他依然低調雍容,我們小酌一番之後,趙先生告知接下來會陪同母親在蒙古等地散心,暫時不回南方。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們互道順利。我知道他的武術服裝計畫暫時擱下了,心裏好不惆悵。

2015年底,認識了天津高手寧宇,我倆一見如故,親如兄弟。他快人直語,看到了我的通明扣,就要我努力發展,為拳界做一件衣服出來。我土法煉鋼,在山西大同找了好幾個鄉間裁縫大媽,把徐老師給我那件通明扣服裝給他們看,讓他們根據我的要求與想法不斷嘗試剪裁,縫製一件又一件的實驗品,我把衣服給不同武術圈子的朋友嘗試,收集反饋,再改版,最後做出一件初版外套。大媽們拿到了一個紅包,她們開心之餘又問我,這衣服到底是幹嘛用的?

隔年,打工換宿申請名單上有一位來自臺北「為了做一件自己的衣服而來北京流浪」的申請者Wendy,我很快就聯絡她,我們開啟了復活通明扣的計畫。我把手邊做出來的雛形給她看,並且講述了各種武術身體的需要,三個月內,第一件可以量產的樣品出來了。

寧宇同年考上律師執照,他比我興奮,拿到執照第一件事就跑去幫我註冊了通明扣專利,經過一年之後拿到專利證明,寧宇一句話:「哥,你不明白,淘寶蟑螂太多,這個算是弟弟給你買個保險」。

2017年,我找到了代工廠,經過多年的剪裁嘗試與布料測試之後,第一批量產在北京開賣,除了拳術界的朋友之外,幾乎都被來自歐洲的旅客買完,我在接下來兩年持續收集反饋,繼續改進,直到疫情爆發,停止販售。

期間,曾經有不少服裝設計師看過這件,主動聯絡我,但是當時正經歷夜奔北京收攤之時,心情低落,無意作為,辜負了不少人。師兄弟之間也有閒言閒語,我雖然會心一笑,但也不願解釋自己為了復活這件衣服投入的心血與時間。

2020年紐約武壇的總教頭Vincent兄弟聯絡我,他需要一件武術服,我手邊剛好還有一件通明扣外套,就寄給他試穿,沒想到他極力厚愛,跟我徹夜長談,要我一定要把這件衣服重新放回市場,他認為中國武術在服裝這個領域落後太多了,必須要有一次升級。他甚至幫我介紹了同在紐約的知名設計師Marc見面,並且給我許多意見。

2021年,經過許多人的協助,我認識了貝殼放大的Daisy,她協助我開創募資專案。她不懂武術,卻為了這件衣服大量研究武術動作,團體,市場。她協助拍攝,文案,抓大放小,我們什麼都嘗試,過程中遇到許多困難,她從來不放棄,勇猛精進。有時候我覺得她比我更積極推動這件事。我很感激在推動募資專案這件事情上有她的協助,我想,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徐紀老師是我開創這件衣服的起頭,我也很感謝他一路給予指導,並且鼓勵我繼續推動。在拍攝影片的時候,導演希望我把自己的故事講出來,老師二話不說就要來「重演」我們當時的場景,拍攝團隊說沒有人比老師更適合演這部紀錄片了。

今天晚上8:30分就會在Kickstarter開啟募資,經過這一切,我很平靜地面對這件事,無論如何,我希望為武術界做一件衣服這件事是完成了。

說到底,這就是一件「我們為了自己設計給自己的衣服」,也是G最喜歡的黑人神聖服裝品牌FUBU的縮寫:for us, by us.

#夜奔文創

#十年磨一劍

#kickstarter

原文發表於 2021/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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