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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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之心

不要害怕相遇,也不要害怕別離。一生很長,同伴來來去去,我們注定淡忘某些人的面容;但時光不忘寬容地留下一些紀念品,將斷掉的紅繩打成漂亮的絡子,圓了一段段緣。

不怕生的孩子真是可愛到爆。

我正在咖啡店讀書,降噪耳機裡流淌著久石讓的鋼琴純音樂。忽然,一抹嬌嫩亮麗的明黃色小身影爬上我卡座的長椅,坐到我身旁。我定睛一看,眼前一亮:濃密的巧克力色卷髮,大大的棕色眼睛,長長的卷翹睫毛,甜甜的笑容,是個三四歲的白胖女孩。我第一次直觀地懂了何謂「可愛得像洋娃娃」。

不知何故,小孩子總喜歡找我玩,但其實我自覺不太擅長和小孩打交道;我不活潑,也聽不懂孩子話,有時甚至會嚴肅地說教。然而這個小女孩明顯很擅長跟「不擅長和小孩子打交道的成年人」打交道。她咿咿呀呀說了一通,甜意從巴巴看我的眼裡滿溢。我對她彎彎的嘴角和清澈的眼神毫無抵抗力,連忙摘下耳機,闔上書本,努力娛樂這個小可愛。

因為是靠窗的位子,我們身後便是落地玻璃,對著車來車往的主馬路。她興致勃勃地拉著我看車子,尤其每當有巴士經過,她便興奮得大笑,神情驚喜得活像看到奇珍異獸。

我見她對其他車子視而不見,只對巴士兩眼放光,便問她喜歡巴士嗎?她點頭。我逗她,那你會開巴士嗎?她又一臉認真地點頭。我笑了,問她幾歲了?她側頭想了想,一臉迷茫,然後企圖喊她媽媽問問。然而不遠處的婦人正忙著幫懷裡剛喝完奶的小嬰兒掃風,便沒有搭理她,只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女孩大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架勢,為免打擾婦人,我便繼續逗她說話:「我知道了,你十六歲對不對?」她搖搖頭,對我咯咯笑得花枝亂墜,像個小天使,儘管我懷疑她是否真能數明白十以上的數字。笑著笑著,她又指著窗外馬路邊上小草坪的黃色野花讓我看。我故意問:「花朵是甚麼顏色的呢?」她神氣地指了指身上的鮮黃毛衣,終於說了個我能聽清的詞:「Gelb!」

接下來,我們的「談話」漸入佳景。她看悶了街景,便研究起我來,一時輕輕摸摸我的長髮,一時拉拉我的手指。然後她指著我桌上兔子形狀的麵包說「Hase」,指著我帆布袋上的貓咪圖案說「Katze」,指著我書籤上的鳥兒說「Vogel」,彷彿全世界都是她的認字卡。連當她興奮得仰頭大笑,小腦袋撞上身後的玻璃發出「呯」的一聲時,她也只是摸著後腦勺,睜著大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我,鼓起兩頰又驚訝又想笑的表情使我忍俊不禁。

對小孩子來說,外面的世界像個遊樂場,一切新奇的認知和感受都讓她歡樂地發笑,無論是一輛巴士、一朵花,抑或未聽過的聲音、意料之外的疼痛。

我大概還是能和小孩子同頻的。能陪小孩子聊天玩耍很久也不覺無聊,不是因為甚麼大人的耐性,而是因為我奇妙地理解他們為甚麼驚奇,為甚麼快樂,為甚麼好奇。我可以認真地跟小孩蹲地上為搬糧的螞蟻打氣,討論在雲朵上野餐要準備甚麼,想像一百種贏得游泳比賽的辦法。(包括賽前吃很多豆子,在水裡不停放屁加速;在泳帽頂上繫幾條魚,像狗狗拉著雪橇前進;還有在腳掌裝彈簧,一蹬牆就能直達對面終點。)

我總是小心翼翼地保養赤子之心;它使我勇於探索,善於共情,感恩活著。

「Lavina!」婦人把小寶寶放回嬰兒車,走過來喊小女孩回家。名字跟本人一樣可愛的小女孩乖乖下地,卻不肯穿上外套。眼見她執拗地躲開媽媽手上的藍色外套,我連忙一頓誇她「衣服真好看,藍色配黃色真可愛」,她才肯乖乖聽話,穿好還美滋滋地原地轉了個圈。

婦人也笑了,提醒興奮的孩子跟我說再見。她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甜甜地與我這個陌生的玩伴道別,彷彿說的是「改天再一起玩」。

看著單純的孩子蹦蹦跳跳地遠去,我忽然又懂了赤子之心的一重含意:不要害怕相遇,也不要害怕別離。一生很長,同伴來來去去,我們注定淡忘某些人的面容;但時光不忘寬容地留下一些紀念品,將斷掉的紅繩打成漂亮的絡子,圓了一段段緣。雖然離去的人輪廓定必日漸模糊,但一如水墨畫中留白的詩意,那些記憶的空白處其實滿載著曾經的美好,使我們懷著暖意走下去,不負遇見,不枉活著。

一不留神,陽光已偕同小女孩歸家。我收起手邊只讀了數頁的《西西弗神話》,也離開了咖啡店。今日宜踏實生活,大口吃飯;優美的卡繆和高深的哲學還是留待來日再讀吧。

2023.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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